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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余目送静子珊珊行后,喟然而叹曰:“甚矣,柔丝之绊人也!”
  余自是力遏情澜,亟转山脚疾行。渐前,适有人夫牵空车一辆,余招而乘之,径赴车站。购票讫,汽车即发。二日半,经长崎,复乘欧舶西渡。余方豁然动念,遂将静子曩日所媵凤文罗简之属,沉诸海中,自谓忧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余即日入城,购僧衣一着易之,萧然向武林去,以余素慕圣湖之美,今应顺道酬吾夙愿也。既至西子湖边,盈眸寂乐,迥绝尘寰。余复泛瓜皮舟,之茅家埠。
  既至,余舍舟,肩挑被席数事,投灵隐寺,即宋之问“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处也。余进山门,复至客堂,将行李放堂外左边,即自往右边鹄立。
  久久,有知客师出问曰:“大师何自而来?”
  余曰:“从广州来。”
  知客闻言欣然曰:“广东富饶之区也。”
  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审视牒讫,复欣然导余登南楼安息。余视此楼颇广,丁方可数丈,楼中一无所有,惟灰砖数方而已。
  迄薄暮,斋罢,余急就寝,即以灰砖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复成寐,又闻楼中作怪声甚厉。余心惊疑是间有鬼,惨栗不已,急以绒毡裹头,力闭余目,虽汗出如瀋,亦弗敢少动。漫漫长夜,不胜苦闷。天甫迟明,闻钟声,即起,询之守夜之僧,始知楼上向多松鼠,故发此怪声,来往香客,无不惊讶云。
  晨粥既毕,主持来嘱余曰:“师远来,晨夕无庸上殿,但出山门扫枯叶柏子,聚而焚之。”
  余曰:“谨受教。”
  过午,复命余将冷泉亭石脚衰草剔净。如是安居五日过已,余颇觉翛然自得,竟不识人间有何忧患,有何恐怖。听风望月,万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无憾:以是间风景为圣湖之冠,而冠盖之流,往来如鲫,竟以清净山门,为凡夫俗子宴游之区,殊令人弗堪耳。
  余一日无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见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余细视之,即《捐官竹枝词》数章也,其词曰:
  二品加衔四品阶,皇然绿轿四人抬。
  黄堂半跪称卑府,白简通详署宪台。
  督抚请谈当座揖,臬藩接见大门开。
  便宜此日称观察,五百光洋买得来。
  大夫原不会医生,误被都人唤此名。
  说梦但求升道府,升阶何敢望参丞。
  外商吏礼皆无分,兵户刑工浪挂名。
  一万白银能报效,灯笼马上换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华,蓝顶花翎到处夸。
  直与翰林争俸满,偶兼坐办望厘差。
  大人两字凭他叫,小考诸童听我枷。
  莫问出身清白否,有钱再把道员加。
  工赈捐输价便宜,白银两百得同知。
  官场逢我称司马,照壁凭他画大狮。
  家世问来皆票局,大夫买去署门楣。
  怪他多少功牌顶,混我胸前白鹭鹚。
  八成遇缺尽先班,铨补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还夙债,掩将妻耳买新欢。
  若逢苦缺还求调,偏想诸曹要请安。
  别有上台饶不得,一年节寿又分餐。
  补褂朝珠顶似晶,冒充一个状元郎。
  教官都作加衔用,殷户何妨苦缺当。
  外放只能抡刺史,出身原是做厨房。
  可怜裁缺悲公等,丢了金钱要发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顶亦荣身。
  也随编检称前辈,曾向王公作上宾。
  借与招牌充薙匠,呼来雅号冒儒臣。
  衔条三字翰林院,诳得家人唤大人。
  余读至此,谓其词雅谑。首章指道员,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县,其六光禄寺署丞,其七待诏,惜末章为风雨剥灭,不可辨,只剩:
  天丧斯文人影绝,官多捷径士心寒。
  一联而已。此时科举已废,盖指留学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适有少年比丘,负囊而来。余观其年,可十六七,面带深忧极恨之色。见余即肃容合十,向余而言曰:
  “敬问阿师,此间能容我挂单否乎?”
  余曰:“可,吾导尔至客堂。”
  比丘曰:“阿弥陀佛。”
  余曰:“子来从何许?观子形容,劳困已极,吾请助子负囊。”
  比丘颦蹙曰:“谢师厚意。吾果困顿,如阿师言。吾自湖南来者,吾发愿参礼十方,形虽枯槁,第吾心中懊恼,固已净尽无余,且勿知苦为何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