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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书
  ○答佟太守求雨(癸亥)
  昨杨、李二丞来,备传尊教,且询致雨之术,不胜惭悚!今早谌节推辱临,复申前请,尤为恳至,令人益增惶惧。天道幽远,岂凡庸所能测识?然执事忧勤为民之意真切如是,仆亦何可以无一言之复!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盖君子之祷不在于对越祈祝之际,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执事之治吾越,几年于此矣。凡所以为民祛患除弊兴利而致福者,何莫而非先事之祷,而何俟于今日?然而暑旱尚存而雨泽未应者,岂别有所以致此者欤?古者岁旱,则为之主者减膳撤乐,省狱薄赋,修祀典,问疾苦,引咎赈乏,为民遍请于山川社稷,故有叩天求雨之祭,有省咎自责之文,有归诚请改之祷。盖《史记》所载汤以六事自责,《礼》谓“大雩,帝用盛乐,《春秋》书“秋九月,大雩”,皆此类也。仆之所闻于古如是,未闻有所谓书符咒水而可以得雨者也。唯后世方术之士或时有之。然彼皆有高洁不污之操,特立坚忍之心。虽其所为不必合于中道,而亦有以异于寻常,是以或能致此。然皆出小说而不见于经传,君子犹以为附会之谈;又况如今之方士之流,曾不少殊于市井嚣顽,而欲望之以挥斥雷电,呼吸风雨之事,岂不难哉!仆谓执事且宜出斋于厅事,罢不急之务,开省过之门,洗简冤滞,禁抑奢繁,淬诚涤虑,痛自悔责,以为八邑之民请于山川社稷。而彼方士之祈请者,听民间从便得自为之,但弗之禁而不专倚以为重轻。
  夫以执事平日之所操存,苟诚无愧于神明,而又临事省惕,躬帅僚属致恳乞诚,虽天道亢旱,亦自有数;使人事良修,旬日之内,自宜有应。仆虽不肖,无以自别于凡民,使可以诚有致雨之术,亦安忍坐视民患而恬不知顾,乃劳执事之仆,仆岂无人之心者耶?一二日内,仆亦将祷于南镇,以助执事之诚。执事其但为民悉心以请,毋惑于邪说,毋急于近名,天道虽远,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答毛宪副(戊辰)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而动吾心哉!执事之喻,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与安宣慰(戊辰)
  某得罪朝廷而来,惟窜伏阴崖幽谷之中以御魍魉,则其所宜。故虽夙闻使君之高谊,经旬月而不敢见,若甚简伉者。然省愆内讼,痛自削责,不敢比数于冠裳,则亦逐臣之礼也。使君不以为过,使廪人馈粟,庖人馈肉,园人代薪水之劳,亦宁不贵使君之义而谅其为情乎!自惟罪人何可以辱守土之大夫,惧不敢当,辄以礼辞。使君复不以为罪,昨者又重之以金帛,副之以鞍马,礼益隆,情益至,某益用震悚。是重使君之辱而甚逐臣之罪也,愈有所不敢当矣!使者坚不可却,求其说而不得。无已其周之乎?周之亦可受也。敬受米二石,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伏惟使君处人以礼,恕物以情,不至再辱,则可矣。
  二(戊辰)
  减驿事非罪人所敢与闻,承使君厚爱,因使者至,闲问及之,不谓其遂达诸左右也。悚息悚息!然已承见询,则又不可默。
  凡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以擅改,在朝廷且谓之变乱,况诸侯乎!纵朝廷不见罪,有司者将执法以绳之,使君必且无益,纵幸免于一时,或五六年,或八九年,虽远至二三十年矣,当事者犹得持典章而议其后。若是则使君何利焉?使君之行先,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长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是故天子亦不得逾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
  所云奏功升职事,意亦如此。夫划除寇盗以抚绥平良,亦守士之常职,今缕举以要赏,则朝廷平日之恩宠禄位,顾将欲以何为?使君为参政,亦已非设官之旧,今又干进不已,是无抵极也。众必不堪。夫宣慰守士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由此言之,虽今日之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凡此以利害言,揆之于义,反之于心,使君必自有不安者。夫拂心违义而行,众所不与,鬼神所不嘉也。
  承问及,不敢不以正对,幸亮察!
  三(戊辰)
  阿贾、阿札等畔宋氏,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使之。此虽或出于妒妇之口,然阿贾等自言使君尝锡之以毡刀,遣之以弓弩。虽无其心,不幸乃有其迹矣。始三堂两司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实之故,未必有是,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何可以滥及忠良;其或坐观逗遛,徐议可否,亦未为晚;故且隐忍其议,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众论纷纷,疑者将信。喧腾之际,适会左右来献阿麻之首,偏师出解洪边之围,群公又复徐徐。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惟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连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已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使君与宋氏同守士,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士者之罪,使君能独委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士之一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士之一都司?深坑绝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恺黎有杨友,酉杨、保靖有彭世麒等诸人,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坉,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苟有可乘之衅,孰不欲起而代之乎?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答人问神仙(戊辰)
  询及神仙有无,兼请其事,三至而不答,非不欲答也,无可答耳。昨令弟来,必欲得之。仆诚生八岁而即好其说,今已余三十年矣,齿渐摇动,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丈之外,又常经月卧病不出,药量骤进,此殆其效也。而相知者犹妄谓之能得其道,足下又妄听之而以见询。不得已,姑为足下妄言之。
  古有至人,淳德凝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远之外,若广成子之千五百岁而不衰,李伯阳历商、周之代,西度函谷,亦尝有之。若是而谓之曰无,疑于欺子矣。然则呼吸动静,与道为体,精骨完久,禀于受气之始,此殆天之所成,非人力可强也。若后世拔宅飞升,点化投夺之类,谲怪奇骇,是乃秘术曲技,尹文子所谓“幻”,释氏谓之“外道”者也。若是谓之曰有,亦疑于欺子矣,夫有无之间,非言语可况。存久而明,养深而自得之;未至而强喻,信亦未必能及也。盖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颜子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亡也。足下能信之乎?后世上阳子之流,盖方外技术之士,未可以为道。若达磨、慧能之徒,则庶几近之矣,然而未易言也。足下欲闻其说,须退处山林三十年,全耳目,一心志,胸中洒洒不挂一尘,而后可以言此;今去仙道尚远也。妄言不罪。
  答徐成之(壬午)
  承以朱、陆同异见询,学术不明于世久矣,此正吾侪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细观来教,则舆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为得也,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故仆以为二兄今日之论,正不必求腾。务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穷本极源,真有以见其几微得失于毫忽之间。若明者之听讼,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辞之直者,复有以察其处之或未当。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获伸者亦有所不得辞其责,则有以尽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圣人于百世矣。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人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之。今舆庵之论象山曰:“虽其专以尊德性为主,未免堕于禅学之虚空;而其持守端实,终不失为圣人之徒。若晦庵之一于道问学,则支离决裂,非复圣门诚意正心之学矣”。吾兄之论晦庵曰:“虽其专以道问学为主,未免失于俗学之支离,而其循序渐进,终不背于《大学》之训。若象山之一于尊德性,则虚无寂灭,非复大学‘格物致知’之学矣”。夫既曰“尊德性”,则不可谓“堕于禅学之虚空”;“堕于禅学之虚空”,则不可谓之“尊德性”矣。既曰“道问学”,则不可谓“失于俗学之支离”;“失于俗学之支离”,则不可谓之“道问学”矣,二者之辩,间不容发。然则二兄之论,皆未免于意度也。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故仆顾二兄置心于公平正大之地,无务求胜。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以某所见,非独吾兄之非象山、舆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舆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当面悉,姑务养心息辩,毋遽。
  二(壬午)
  昨所奉答,适有远客酬对纷纭,不暇细论。姑愿二兄息未定之争,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无丝发之憾,而后可以及人之非。早来承教,乃为仆漫为含胡两解之说,而细绎辞旨,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读之不觉失笑。曾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尝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尝以是言于朋友之间,今吾兄乃云尔,敢不自反其殆陷于邪僻而弗觉也?求之反复,而昨者所论实未尝有是。则斯言也无乃吾兄之过欤?虽然,无是心而言之未尽于理,未得为无过也。仆敢自谓其言之已尽于理乎?请举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晦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敝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复之辩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胜也。一有求胜之心,则已亡其学问之本,而又何以论学为哉!此仆之所以惟愿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谓“含胡两解而阴为舆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兴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磇硄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仆于晦庵亦有罔极之恩,岂欲操戈而入室者?顾晦庵之学,既已若日星之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独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之间矣。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舆庵?”舆庵之说,仆犹恨其有未尽也。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岂独为舆庵地哉!兄又举太极之辩,以为象山“于文义且有所未能通晓,而其强辩自信,曾何有于所养”。夫谓其文义之有未详,不害其为有未详也;谓其所养之未至,不害其为未至也。学未至于圣人,宁免太过不及之差乎!而论者遂欲以是而盖之,则吾恐晦庵禅学之讥,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则不审于文义,一则有激于不平,是皆所养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犹曰“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仲虺之赞成汤,亦惟曰“改过,不吝”而已。所养之未至,亦何伤于二先生之为贤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气象,所以未及于颜子、明道者在此。吾侪正当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识其所未至者,以为涵养规切之方,不当置偏私于其间,而有所附会增损之也。夫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世之学者以晦庵大儒,不宜复有所谓过者,而必曲为隐饰增加,务诋象山于禅学,以求伸其说;且自以为有助于晦庵,而更相倡引,谓之扶持正论。不知晦庵乃君子之过,而吾反以小人之见而文之。晦庵有闻过则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晦庵之心,以圣贤君子之学期后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礼,是何诬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论,非独为象山惜,实为晦庵惜也。兄视仆平日于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论,是亦可以谅其为心矣。惟吾兄去世俗之见,宏虚受之诚,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异;勿以无过为圣贤之高,而以改过为圣贤之学;勿以其有所未至者为圣贤之讳,而以其常怀不满者为圣贤之心;则兄与舆庵之论,将有不待辩说而释然以自解者。孟子云:“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惟吾兄审择而正之!
  答储柴墟(壬申)
  盛价来,适人事纷纭,不及细询比来事;既还,却殊怏怏。承示《刘生墓志》,此实友义所关,文亦缜密;独叙乃父侧室事颇伤忠厚,未刻石,删去之为佳。子于父过,谏而过激,不可以为几;称子之美,而发其父之阴私,不可以为训。宜更详之!
  喻及交际之难,此殆谬于私意。君子与人,惟义所在,厚薄轻重,己无所私焉,此所以为简易之道。世人之心,杂于计较,毁誉得丧交于中,而眩其当然之则,是以处之愈周,计之愈悉,而行之愈难。夫大贤吾师,次贤吾友,此天理自然之则,岂以是为炎凉之嫌哉?吾兄以仆于今之公卿,若某之贤者,则称谓以“友生”,若某与某之贤不及于某者,则称谓以“侍生”,岂以矫时俗炎凉之弊?非也。夫彼可以为吾友,而吾可以友之,彼又吾友也,吾安得而弗友之?彼不可以为吾友,而吾不可以友之,彼又不吾友也,吾安得而友之?夫友也者,以道也、以德也。天下莫大于道,莫贵于德。道德之所在,齿与位不得而于焉,仆与某之谓矣。彼其无道与德,而徒有其贵与齿也,则亦贵齿之而已。然若此者,与之见亦寡矣,非以事相临不往见也。
  若此者与凡交游之随俗以侍生而来者,亦随俗而侍生之。所谓“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非在我有所不屑乎?嗟乎!友未易言也。今之所谓友,或以艺同,或以事合,徇名逐势,非吾所谓辅仁之友矣。仁者,心之德,人而不仁,不可以为人。辅仁,求以全心德也,如是而后友。今特以技艺文辞之工,地势声翼之重,而骜然欲以友乎贤者,贤者弗与也。吾兄技艺炎凉之说,贵贱少长之论,殆皆有未尽欤?孟子曰:“友也者,不可以有挟。”
  孟献子之友五人,无献子之家者也,曾以贵贱乎?仲由少颜、路三岁,回、由之赠处,盖友也。回与曾点同时,参曰:“昔者吾友”,曾以少长乎?将矫时俗之炎凉而自畔于礼,其间不能以寸矣。吾兄又以仆于后进之来,其质美而才者,多以先后辈相处;其庸下者,反待以客礼,疑仆别有一道。是道也,奚有于别?凡后进之来,其才者皆有意于斯道者也,吾安得不以斯道处之?其庸下者,不过世俗泛然一接,吾亦世俗泛然待之,如乡人而已。昔伊川初与吕希哲为同舍友,待之友也;既而希哲师事伊川,待之弟子也。谓敬于同舍而慢于弟子,可乎?孔子待阳货以大夫,待回、赐以弟子,谓待回、赐不若阳货,可乎?师友道废久,后进之中,有聪明特达者,颇知求道,往往又为先辈待之不诚,不谅其心而务假以虚礼,以取悦于后进,干待士之誉,此正所谓病于夏畦者也,以是师友之道日益沦没,无由复明。仆常以为世有周、程诸君子,则吾固得而执弟子之役,乃大幸矣,其次有周、程之高弟焉,吾犹得而私淑也。
  不幸世又无是人,有志之士,伥伥其将焉求乎?然则何能无忧也?忧之而不以责之己,责之己而不以求辅于人,求辅于人而待之不以诚,终亦必无所成而已耳。凡仆于今之后进,非敢以师道自处也,将求其聪明特达者与之讲明,因以自辅也。彼自以后进求正于我,虽不师事,我固有先后辈之道焉。伊川瞑目而坐,游、杨侍立不敢去,重道也。今世习于旷肆,惮于检饰,不复知有此事。幸而有一二后进略知求道为事,是有复明之机;又不诚心直道与之发明,而徒阉然媚世,苟且阿俗,仆诚痛之惜之!传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夫人必有所严惮,然后言之,而听之也审;施之,而承之也肃。凡若此者,皆求以明道,皆循理而行,非有容私于其间也。
  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是故大知觉于小知,小知觉于无知;大觉觉于小觉,小觉觉于无觉。夫已大知大觉矣,而后以觉于天下,不亦善乎?然而未能也,遂自以小知小觉而不敢以觉于人,则终亦莫之觉矣。仁者固如是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仆之意以为,己有分寸之知,即欲同此分寸之知于人;己有分寸之觉,即欲同此分寸之觉于人。人之小知小觉者益众,则其相与为知觉也益易且明,如是而后大知大觉可期也。仆于今之后进,尚不敢以小知小觉自处。譬之冻馁之人,知耕桑之可以足衣食,而又偶闻艺禾树桑之法,将试为之,百遂以告其凡冻馁者,使之共为之也,亦何嫌于己之未尝树艺,而遂不可以告之乎?虽然,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仆盖未尝有诸己也,而可以求诸人乎?夫亦谓其有意于仆而来者耳。
  承相问,辄缕缕至此。有未当者,不惜往复。
  二(壬申)
  昨者草率奉报,意在求正,不觉芜冗。承长笺批答,推许过盛,殊增悚汗也。来喻责仆不以师道自处,恐亦未为诚心直道。顾仆何人,而敢以师道自处哉?前书所谓“以前后辈处之”者,亦谓仆有一日之长,而彼又有求道之心者耳。若其年齿相若而无意于求道者,自当如常待以客礼,安得例以前后辈处之?是亦妄人矣。又况不揆其来意之如何,而抗颜以师道自居,世宁有是理耶?夫师法者,非可以自处得也,彼以是求我,而我以是应之耳。嗟乎!今之时,孰有所谓师云乎哉!今之习技艺者则有师,习举业求声利者则有师,彼诚知技艺之可以得衣食,举业之可以得声利,而希美官爵也。自非诚知己之性分,有急于衣食官爵者,孰肯从而求师哉!夫技艺之不习,不过乏衣食;举业之不习,不过无官爵;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为人矣。人顾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往时仆与王寅之、刘景素同游太学,每季考,寅之恒居景素前列,然寅之自以为讲贯不及景素,一旦执弟子礼师之。仆每叹服,以为如寅之者,真可为豪杰之士。使寅之易此心以求道,亦何圣贤之不可及!然而寅之能于彼不能于此也。曾子病革而易箦,子路临绝而结缨,横渠撤虎皮而使其子弟从讲于二程,惟天下之大勇无我者能之。今天下波颓风靡,为日已久,何异于病革临绝之时,然又人是己见,莫肯相下求正。故居今之世,非有豪杰独立之士的见性分之不容己,毅然以圣贤之道自任者,莫之从而求师也。
  吾兄又疑后进之来,其资禀向意虽不足以承教,若其齿之相远者,恐亦不当概以客礼相待。仆前书所及,盖与有意于斯道者相属而言,亦谓其可以客,可以无客者耳。若其齿数邈绝,则名分具存,有不待言矣。孔子使阙党童子将命,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亦未尝无诲焉。虽然,此皆以不若己者言也。若其德器之夙成,识见之超诣者,虽生于吾后数十年,其大者吾师,次者吾友也,得以齿序论之哉?
  人归遽剧,极潦草。便间批复可否。不一一。
  答何子元(壬申)
  来书云:“《礼曾子问》:‘诸侯见天子,入门不得终礼,废者几?孔子曰:四。又问:诸侯相见,揖,入门不得终礼,废者几?孔子曰:六,而日食存焉。曾子曰:当祭而日食,太庙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接祭而已矣。如牲至,未杀,则废。’孟春于此有疑焉:天子崩,太庙火,后夫人之丧,雨沾服失容,此事之不可期,或适相值。若日食则可预推也,诸侯行礼,独不容以少避乎?祭又何必专于是日而匆匆于接祭哉?牲未杀,则祭废,当杀牲之时,而不知日食之候者,何也?执事幸以见教,千万千万!”
  承喻《曾子问》“日食接祭”之说,前此盖未尝有疑及此者,足见为学精察,深用叹服。如某浅昧,何足以辨此!
  古者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底日,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之朝,岂有当祭之日而尚未知有日食者?夫子答曾子之问,窃意春秋之时,日官多失其职,固有日食而弗之知者矣。尧命羲和,敬授人时,何重也!仲康之时,去尧未远,羲和已失其职,迷于天象,至日食罔闻知,故有胤之征。降及商、周,其职益轻。平王东迁,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自是而后,官之失职,又可知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有六,今以《左传》考之,其以鼓用牲币于社及其他变常失礼书者三之一,其以官失其职书者四之二,凡日食而不书朔日者,杜预皆以为官失之,故其必有考也。《经》:“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朔与日,官失之也。”则《传》固已言之矣。襄公之二十七年冬十二月乙卯朔,日有食之,而《传》曰:“辰在申,司历过也,再失闰矣。”夫推候之缪,至于再失闰,则日食之不知,殆其细者矣。古之祭者,七日戒,三日斋,致其诚敬以交于神明,谓之“当祭而日食”,则固已行礼矣。如是而中辍之,不可也。接者,疾速之义。其仪节固已简慢,接祭则可两全而无害矣。况此以天子尝秂郊社而言,是乃国之大祀。若其他小祭则或自有可废者,在权其轻重而处之。若祭于太庙,而太庙火,则亦似有不得不废者。然此皆无明文,窃意其然,不识高明且以为何如也?
  上晋溪司马(戊寅)
  郴、衡诸处群孽,漏殄尚多,盖缘进剿之时,彼省土兵不甚用命,而广兵防夹,又复稍迟,是以致此。其在目今,若无凶荒之灾,兵革之衅,料亦未敢动作,但恐一二年后,则有所不能保耳。今大征甫息,势既未可轻举;而地方新遭土兵之扰,复不堪重困。将纾目前之患,不过添立屯堡;若欲稍为以久之图,亦不过建立县治。然此二端,彼省镇巡已尝会奏举行,生虽复往,岂能别有区划?但度其事势,屯堡之设虽可以张布声威,然使守瞭日久,未免怠弛散归。无事则虚具名数,冒费粮饷;有急则张皇贼势,复须调兵;此其势之所必至者。惟建县一事颇为得策。又闻所设县分乃瓜分两省三县之地,彼此各吝土地人民,岂肯安然割己所有以资异省别郡?必有纷争异同之论,未能归一。则立县之举,势亦未易克就。既承责委,亦已遣入再往询访,苟有利弊稍可裨益者,当复举请。但因闽事孔棘,遥闻庙堂之议亦欲缪以见责,故且未敢辄往郴、桂。
  然敕书又未见到,则闽中亦不敢遽往,旦夕咨访其事,颇悉颠末,大概闽中之变,亦由积渐所致。其始作于延平,继发于邵武,又继发于建宁,发于汀、漳,发于沿海诸卫所。其间惊哄虽小大不一,然亦皆困倡于前者略无惩创,遂敢效尤而兴。今省城渠魁虽已授首,人心尚尔惊惶未定,郡武诸处尤不可测。急之必致变,纵而不问,将来之祸尤有不可胜言者。盖福建之军,纵恣骄骜已非一日,既无漕运之劳,又无征戍之役,饱食安坐,徭赋不及,居则杒民之膏血以供其粮,有事返藉民之子弟而为之斗。有司豢养若骄子,百姓疾畏如虎狼。稍不如意,呼呶群聚而起,焚掠居民,绑笞官吏;气焰所加,帖然惟其所欲而后已。今其势既盈,如将溃之堤,岌乎汹汹,匪朝伊夕。虽有知者,难善其后,固非迂劣如守仁者所能办此也。又况积弱之躯,百病侵剥,近日复闻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乱,岂复堪任!临期败事,罪戮益重,辄敢先以情诉,伏望曲加矜悯,改授能者,使生得全首领,归延残息于田野,非生一人之幸,实一省数百万生灵之幸也!情蹙辞隘,忘其突冒,死罪死罪!
  二(己卯)
  赍奏人回,每辱颁教,接引开慰,勤倦恳恻,不一而足,仁人君子爱物之诚,与人之厚,虽在木石,亦当感动激发,而况于人乎!无能报谢,铭诸心腑而已。
  生始恳疏乞归,诚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为诀。后竟牵滞兵戈,不及一见,卒抱终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复日亟;而地方已幸无事,且蒙朝廷曾有“贼平来说”之旨,若再拘缚,使不获一申其情,后虽万死,无以赎其痛恨矣!老先生亦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不以曲全之乎?今生已移疾舟次,若复候命不至,断亦逃归,死无所憾,老先生亦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必欲置之有罪之地乎?情隘辞迫,渎冒威严;临纸涕泣,不知所云,死罪死罪!
  上彭幸庵(壬午)
  不孝延祸先子,自惟罪逆深重,久摈绝于大贤君子之门矣,然犹强息忍死,未即殒灭,又复有所控吁者。痛惟先子平生孝友刚直,言行一出其心之诚然,而无所饰于其外。与人不为边幅,而至于当大义,临大节,则毅然奋卓而不可回夺。忝从大夫之后。逮事先朝,亦既荐被知遇;中遭逆瑾之变,退伏田野。忠贞之志,抑而不申。近幸中兴之会,圣君贤相方与振废起旧,以发舒幽枉,而先子则长已矣,德蕴壅阏于而未宣,终将泯溷于俗,岂不痛哉!伏惟执事才德勋烈动一世,忠贞之节,刚大之气,屹然独峙,百撼不摇,真足以廉顽而立懦。天子求旧图新,复起以相,海内仰望其风采,凡天下之气之韬伏堙滞,窒而求通,曲而求直者,莫不延颈跂足,望下风而奔诉。况先子素辱知与,不肖孤亦尝受教于门下,近者又蒙为之刷垢雪秽,谬承推引之恩,盖不一而足者,反自疏外,不一以其情为请?是委先子于沟壑,而重弃于大贤君子也。不孝之罪不滋为甚欤?先子之没,有司以赠谥乞,非执事之悯之也,而为之一表白焉。其敢觊觎于万一乎?荒迷恳迫,不自知其僣罔渎冒,死罪死罪!
  寄杨邃庵阁老(壬午)
  孤闻之,昔古之君子之葬其亲也,必求名世大贤君子之言,以图其不朽。然而大贤君子之生,不数数于世,固有世有其人而不获同其时者矣,又有同其时面限于势分无由自通于门墙之下者矣,则夫图不朽于斯人者,不亦难乎!痛惟先君宅心制行,庶亦无愧于古人;虽已忝在公卿之后,而遭时未久,志未大行,道未大明,取嫉权奸,敛德而归,今则复长已矣。不孝孤将以是岁之冬举葬事,图所以为不朽者,惟墓石之志为重。伏惟明公道德文章,师表一世;言论政烈,仪刑百辟。求之昔人,盖欧阳文忠、范文正、韩魏公其人也,所谓名世之大贤君子,非明公其谁欤!不幸而生不同时也,则亦已矣;幸而犹及。在后进之末,虽明公固所不屑,挥之门墙之外,犹将冒昧强颜而入焉,况先君素辱知与,不肖孤又尝在属吏之末,受教受恩,怀知己之感,有道谊骨肉之爱;迩者又尝辱使临吊,宠之以文词,恻然悯念其遗孤,而不忍遽弃遗之者,是以忘其不孝之罪,犯僣逾之戮,而辄敢以志为请。伏惟明公休休容物,笃厚旧故;甄陶一世之士,而各欲成其名;收录小大之才,而惟恐没其善。则如先君之素受知爱者,其忍靳一言之惠而使之泯然无闻于世耶?不腆先人之币,敢以陆司业之状先于将命者。惟明公特垂哀矜,生死受赐,世世子孙捐躯殒命,未足以为报也!不胜惶悚颠越之至!荒迷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