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许宣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
李克用家,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
里面走出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
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
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
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
州去了。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老安人。克用见
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
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
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
一生老实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
了许宣,心中不悦,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计,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
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
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
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
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分付他
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我们
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
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
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
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
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
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
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
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晚了路黑难行,改日
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
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
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
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
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许
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
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
无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
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
百夜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
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
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
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
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
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也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
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
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
年偕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
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次日,来上
河五条巷王公楼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
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
何用说。”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第
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回去,不在话下。第四
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去做买卖
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自到店中做买
卖,早去晚回。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忽一日,许宣与
白娘子商量,去见主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
去参见了他,也好日常走动。”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
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
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
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高大,
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
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
州娘子生得俊俏。”饮酒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
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
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
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可做一个筵席,
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管人等,都
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筵,吃
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廿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
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
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
用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
杯弄盏,酒至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腹心养娘道:
“若是白娘子登东,他要进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
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
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
万事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望后倒了。
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四肢不举!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
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跤。众养娘扶
起看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
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
“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
了。众亲眷再入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白娘子回到家
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
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
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
登东,他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
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
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
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
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
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汉!我被他这般欺
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
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
宣道:“亏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
我明日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且说“今是古,古是
今”,各处有这等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
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
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选日
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
只见一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
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
必写名,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
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
“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
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
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
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道?”许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
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
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
不登三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
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
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
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
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
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
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妻
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
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
来。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
看了模样,的是真僧。一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
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记得他,回说:“不知他走
那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禅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
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
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许宣对蒋和道:
“这般大风浪过不过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
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
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
不归?快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
此做甚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
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
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便拜:
“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宣
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汝可速
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
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
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
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
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
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宣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
住过两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
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
其余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有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
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
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
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
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
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
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
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日了。”
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鬓见了许宣。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宣见
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
了一场。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
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
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
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
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
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
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娘子圆睁
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共
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
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
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
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
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
不过,叫道:“却是苦耶!”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
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
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告诉了一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
“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
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咶破纸窗,不张万事皆休,
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
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
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
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
“你妻子从何娶来?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他是一
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说出来。”许宣把从头事,一一对姐夫
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
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白马庙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
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道:“家
中有一条大蟒蛇,相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许宣道:
“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
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
李募事与许宣自回。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内,
问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
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
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
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
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
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
“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
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
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
“不走,不走!如走,罚一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
那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那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
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速射将来,正
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
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
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
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
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
人。”急急的去了。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
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
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
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帖,和票子做一
封,教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
叫甚么捉蛇的来!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
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
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
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那里见。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
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
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入寺中,问监寺
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
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
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
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
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
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
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
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钵盂,递与许宣道:“你
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的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的
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
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
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
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不见了女子之形,随
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
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
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
来。来到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
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
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
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
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
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
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
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
“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
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
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
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刺的连跳几跳,缩做尺余长一个
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
看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
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
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且说禅师押镇了,
留偈四句:
“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法海禅师言偈毕。又题诗八
句以劝后人:
“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
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
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四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第10章白娘子永镇雷峰塔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