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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哭舍妹(并序)
  余之从妹芳祖,字心兰,号越畹,季父侧室王之所出。未晬,便爱跌坐;渐长,眉目如画,姿性明淑,尝就余识文字。八九岁时,避难海滨。寓斋有醉芙蓉花,时如云锦,季父谓“旧愁新病,惜未能一吟赏,”妹即对曰:“此所谓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也。”其颖悟类如是。十二岁,曹夫子自萧山来,授以唐宋大家诗,诣日进。余与同人集,偶援古语,有疑,辄折片楮送阁中,批答立解。于时王仲昭氏绮居比邻,曹夫子“春色两家分占处,绿杨帘幕雨中灯”句,所为作也。自余北游,濒发,妹走送,余凄悒特甚。今年九月,家书来言妹死矣!实六月小尽日也,年仅十有九。先是一月,季父梦妹手玉莲花,冉冉没空际。惊而寤,汍澜盈枕,果符噩兆。悲夫!方妹疾甚时,进以参苓之属,辄屏去之,曰:“此非吾饮,行当餐琼液耳!”又以新居有瑶草琪花之胜,劝季父往观之。噫!妹其有夙根者欤?顾余同气之戚,不任摧伤,呻吟成幅,写其痛臆而已。妹字同邑秦氏,将葬于秦。性好佳墨,累累针箱中,是可殉也,故诗中及之。
  秋梧飒飒檐雨滴,灯花冷堕蜻蜓碧。
  乡书甫启读未终,涕泗狼藉缣素中。
  左家有妹丰姿绝,绿发如云肤胜雪。
  生来偏得谢公冷,何况封胡与羯末。
  一双明矑悬春星,宛转索抱向阿兄。
  含娇泥我解难字,点画一一仍分明。
  春花秋月一年年,静锁红闺镇日闲。
  乌丝写上蚕眠体,博得灵椿带笑看。
  绿杨帘幕深深护,白雪庭阶曾咏絮。
  正是韦家全盛时,锦心压倒三珠树。
  已闻进士号不栉,却送春明人就日。
  一别酸辛又几时,昙花愁幻伤心色。
  噩梦惊残夜未阑,玉华冉冉五云端。
  红丝才系文鸳翼,香泪旋消翠蜡盘。
  秋痕扫尽芳尘浅,芙蓉冢傍秦台掩。
  十斛松烟剩未磨,好陪玉骨埋秋鲜。
  佛果仙因事可疑,蓬山竺国两难知。
  可怜作客三千里,为尔新霜上鬓丝!
  壬申季秋日,兄德祖挥泪于汝洲官廨寓次。
  哭姑母
  犹记儿时,修梅馆里,曾随红袖趋庭。抚瑶轸,覆香枰。花间曲宛转,披赓拣钗头汲玉罂。谁料而今,妆台闲了,凄碧尘生。空怜冰雪聪明,试回首人天景忽更。依稀剩得,游仙枕畔,酸语零星。怎奈堂前,萧萧白发,为检图书痛不胜。无限凄凉,绿杨灯影,风雨秋声。
  右调《云仙引》,壬申仲冬望日,侄庆曾学填。
  小螺庵病榻忆语会稽孙道干瘦梅着
  昔李杲堂先生(邺嗣)为其爱女美兰作小传,略云:“少奇慧,善解书义;性孝,处父
  母侧,婉婉迎人。稍长益从余,读书达大义。以疾卒,年十九。诸凡识兰为人,无不垂涕。
  兰平生与余语,款款不能止。及垂死二日中,竟不发口。梵大师曰:‘此儿至孝大忍情,恐
  遗语益伤父心也’。”呜呼!之数言,何其与余儿芳祖适相合耶!所不同者,李已嫁而儿未
  嫁耳。余拟为之补写绿杨灯影图,因忆儿病榻语,先草录十六则,见岘卿侄(德祖)诗序中
  者不赘。梁昭明太子所谓追忆谈绪,皆为悲端也。
  儿质素弱,苦欲事事求胜。女红外颇耽吟咏。十三岁时,秦秋伊提举(树铦)以诗词集数种贻之,中有《本朝名媛诗余》一种,儿尤喜之,始为倚声之学。从孙妇傅葭仙以画属题,久未报。乍病,向余索词谱,劝且休,曰:“儿已许之矣,况此亦消遣法。”遂填《似娘儿》一解云:
  卷慢绣针停,嫩晴天棐几香生。倚来翠袖摊书静,春风人面,桃花竹外,省识卿卿。吚喔绿阴鸣,问何如雏凤声清?呼儿指点儿须听,还期他日,鸡窗映雪,早作和羹。
  词不能工,此乃绝笔,存之以见一斑。
  儿貌无瑕,眉额间光满如月,见者多奇之。病后光渐减,引镜自照,笑曰:“儿其为洛神乎?何轻云之蔽月耶?”
  儿刺绣爱翻花样,藕仙从孙(庚揆)倩绣枕,已画梅花一枝,绣时欲分朱砂、珊瑚、绿萼、白玉四色。嫌太疏寂,拟用一方印押角,问余曰:“扶持清梦四字何如?可则病起当添篆之。”又余戚谭子敬户部(宾琛)将入都,倩绣诗囊,儿曰:“记得画帧有作二白鹭一青莲华者,题日路路清廉,今拟绣一白鹭,以木芙蓉代水芙蓉,取一路荣华,意不嫌俗否?”余皆笑应之,惜不果作也。
  春间儿读书益勤,傍晚罢绣,犹伊吾不已,上灯则钞诗或模帖作径寸字。病后遂废。一日老抠于书架上,觅纸裹药物,儿遥见之,戒勿妄动,曰:“小愈,仍当供临池用耳。”
  小暑日,王眉叔学博(诒寿)自武林归,以娱园主人画团扇相赠,题一绝云:“瑶阶碧净露华新,翠筱扶花报好春。依约未央前殿月,一枝红对锦袍人。”儿起坐桃笙上,爱不释手。余曰:“儿将以此作少陵诗、摩诘画读乎?”曰:“非特愈病,且可为儿袚除不祥。”盖背乃眉叔试新得紫石砚,临玉板兰亭,故云。
  儿嗜画,于闺阁中笔墨尤甚。初夏乞萱云女史桃画扇,两月始得。仿南田法,作藤花钩鱼儿。急索锦匣藏枕畔曰:“此可与也弗女史桃花扇并珍,一以浓艳胜,一以澹雅胜也。也弗画上,有仲昭女史题《忆王孙》一阕,一面心农兄小楷。此当留俟岘卿兄归赋长调耳。”岘卿自刻《寄龛词》四卷,有红情绿意两词咏梅魂柳影,儿尝喜读之,曰:“命题选调便佳,如此描写魂影,梅柳有知,当一齐俯首。”
  张姬爱儿如己出。姬病,儿侍奉汤药,无微不至,祷天愿持斋,冀速愈。己病,命以脂旨进,弗可。既满愿,或谓白鸽性禀金水,善治虚,将觅以入菜。儿坚却之,曰:“因求生而反戕生命,有是理乎?况诮同煮鹤,但愿学张曲江,不愿学韩玉汝也。”
  儿好墨成癖,知之者多所持赠。师曹文孺大令(寿铭)并赐以诗云:“报与松烟三十笏,蘸毫凭学卫夫人。”儿颇能品其佳者,以豹皮囊养之。适有飞丝入目者,欲乞少许,家人将辞以疾,儿闻之曰:“此亦救急也。小钿箱中有青麟髓一截,虽非方于鲁手制,亦有熊胆,可磨用。”
  儿以花露代茗,屈指计曰:“已尝五种矣。玫瑰之香腻,枇杷之香幽,儿病肺非病肝,宜枇杷。闻枇杷花即款冬花,然乎?”余曰:“款冬即《尔雅》菟奚颗冻,疏药草也,非果属。本草生河北关中,十一二月花开如黄菊,未舒者良,世多以枇杷蕊伪为之耳。”又问卢橘究是枇杷否?琵琶何以本作枇杷?并论另编千文,枇杷二字,颇难破用。余虑其殚神,止之曰:“儿絮絮不绝,欲为蜡兄作谱乎?”
  儿欲尝新莲子,市尚未登。先资政公茔后九曲池中花颇早,觅得数房,儿手剥嫩者先啖余曰:“天无弃物,不特房可涤砚。”因留其蒂,簪刺之,令与柄通,纳啖巴菰,劝余吸之,曰:“此名碧筒,方相称耳。”儿姑陈恭人,时遣人问疾,赐珍品。中有苹婆果,儿尤喜食之,曰:“此佳人从燕赵远来,而色香味皆未变,胜闽乡玉女多矣。笠翁赋此,以西子杨妃并论,允哉!”
  余庭前杂植花木,儿时时呼人浇灌,而于新得之寿星桃尤汲汲,曰:“儿记《群芳谱》云:‘树矮而花,能结大桃。’倘得活,将移置庵中作盆玩,亦足以豪也。”
  润香侄(泽)种有并头莲一枝,花正开,颇重,风吹将折,遂持赠儿,并配以素心兰数箭。儿喜甚,以兰插胆瓶,手执莲花语余曰:“花香不宜近鼻,此则亭亭净植,想无碍。”余忽记旧梦,情景宛然,且心兰为儿字,非佳兆也。
  俗忌病人问时日。二十三日夜,忽问余曰:“今夕何夕?”余曰:“儿试忆之。”少停,若有不悦色然,曰:“明日荷花生日也。”余曰:“儿问此易故?”曰:《云笈七签》云: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六月不多几日矣!”嗯,岂儿预知死期乎?
  儿苦热,日汲井华水,置榻前。平日喜食美女瓜,夫人李,曰:“惜儿病,不能浮瓜沉李也”别以盆为沼,畜金鱼数尾,朱鳞碧藻,环游自如。儿倚枕以饼缘投之,观其往来争唼,曰:“此中亦大有生趣,令人作濠濮闲想。”未几疾甚,数日不复顾,鱼尽先儿死矣。
  儿指爪多长寸许,护以银甲。每诊脉,必先盥手。劝去之,曰:“儿欲效麻姑耳。”至弥留时,强自卸置胸前,示不复用。磋磋!何欲效麻姑,偏同长吉耶?
  余自端阳后三日,始为儿称药量水,旦夕抚之。儿与余语多,不能缕述。垂死前二日,强笑执余手频嗅之,似有千万语欲说状。双眼注视,忽盈盈欲泪,觉不可忍,即反侧面壁,恐伤余心,实握别也。悲哉!中秋后,秦婿(堮)省亲江南,昨始旋里。今日以亲命延其师锦湖褚君(继曾)来,为儿书栗主。明日是儿生日,镫右草此,不禁泪花满纸也。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谨识。梓成,自题十二截句。
  结习未除摩诘室,情文敻别影梅庵。
  不须细录芙蓉梦,早有哀辞寄寄龛。
  十九旬非十九年,未能言尚为呼天。
  书床药灶关心处,应比金瓠倍可怜。
  欲传记忆无文锦,字字萦愁为断肠。
  傥似髯苏偶忘却,补遗合待付秦郎。
  梦榻香残黄菊枕,吟帘雨冷绿杨灯。(姬王氏哭儿病亡,余别为合写一图,此自撰联语也。儿尝为姬制菊枕,举牧斋《九日》诗“娇女指端装菊枕”博余一笑,故及之)
  西风花瘦重阳后,娇女相依唤不应。(姬段于九月十日)
  白莲花绕女儿坟,(镜湖双牌楼多白莲,均甫大令题句,时儿榇尚未归秦氏,殆诗谶耶?)一镜双分曲抱村。
  清句不堪和泪浣,水边环佩月中魂。
  粉椠频年倚短楹,移家今始傍山城。
  翻嫌采敢多晴翠,偏有螺鬟照眼明。
  花落香吞绣尾鱼,台池旧近右军居。(小园有方池,在山麓,水清石出,惜儿不及于此洗砚也)
  伤怀欲肖仙娥影,初学空留月宛书。(近见儿手书有署月宛者)
  待描小等第三图,月面松纹纸有无?
  嫩绿枝头红一点,画师更要费工夫。(儿早欲写绿杨灯影图云:“唐人‘嫩绿枝头红一点’诗意,以雨中灯影写之,似胜前人。”此未病时语也)
  谁掷明珠照茜纱,露毫曾赋紫薇花。
  而今别有红炉雪,那得纤纤鸟爪爬。(仲昭女史家薇花红出墙外,儿有诗云:“听得诗声隔绛纱,一双燕子巧藏花。玲珑重搦胭脂雪,但倩仙人鸟爪爬。”偶检儿稿,次韵成此。时新居鸳鸯薇盛开,以红白相间得名)
  湘弦枨触怨锄兰,短烛添浇独自看。
  看到丛悲有余忆,古来知己得郊寒。
  曾闻倚玉难藏拙,(“倚玉难藏拙”,韩文公句)莫道投砖敢望酬。(“投砖敢望酬”,卢允育句)
  从此夜航添故事,吟筒为我代缄愁。
  珠字争题少女辞,(周眉叔序尾语)感铭生死两心知。
  破闲拟踵昙花例,还问何如可可诗。
  小螺庵病榻忆语后序
  夫蛾眉易逝,骑省有金鹿之悲;鹤舞含愁,苏台留紫玉之迹。况越畹女史天上琼蕤,人间瑶质,以左家之娇态,为安昌所最怜;绮华正春,珠光遽坠,有不睹遗衣而挥泪,忆绕膝而伤情乎?仆也绛帷问字,(女史执经于曹文孺先生,继于先生亦在问业之列)面识春风;红叶为媒,诗惭流水。(女史字秦芝孙同砚,余为执柯)本通家之旧谊,早淑德之备闻。尔其皎皎冰姿,珊珊玉骨,是帝旁投壶之女,降谪尘寰;疑月中捣药之蛾,仙游下界。蕙襟雅澹,匪矜罗绮之妆;琼想幽闲,鲜结钿钗之伴。借诗书为膏沐,蠢食仙成;证翰墨之奇绿,骊探珠巧。翠镌紫石,白金銮之书文;香满红笺,吴彩鸾之写韵。诗百篇而入圣,针三绝而称神。织璇玑于锦图,何如苏蕙;绕法华于绢尺,不愧卢娘。询所谓才艺兼优,德容并美。心珠夜炳,斗咏絮之清芬;意蕊晨飞,娱生花之老眼。加以红丝一缕,白璧双珍,得坦腹之贤郎,匹扫眉之才子。将儿藁砧怜重,竞睹新词:纵扇情长,不书离恨。锦帐宝钗之句,书报秦君;香兰醉草之篇,吟成孙媛。而乃鹊桥欲渡,银汉云遮,鸾鸟绕鸣,女床雨泣。以荷花诞生之日,为黄杨厄闰之秋。菱镜光寒,照红颜而莫驻;蓉城景丽,列翠袖以争迎。空劳琼液玉脂,觅鼎里丹还之药;剩有钿蝉金雀,锁江干黄竹之箱。兴言至斯,可悲也已。然而瑶林玉蕊,原非尘土之根;金地宝莲,合证妙华之果。海山芳霭,紫室重寻,曾城桂旌,白云早迁。溯兰言于倚枕,颇记零星;供艺苑之留题,应愁溘露。一编小录,共瑶台凤牒以俱传;五夜灵风,傥绣幄鸾軿之早下。
  光绪纪元重阳后三日,山阴褚继曾锦湖氏撰。
  小螺庵病榻忆语书后
  余比年观人,颇以顺亲二字为的,而未尝不叹孝行之不可多得。然于孙氏之门,几两失之。微《病榻忆语》一编,亦奚自知其微哉?孙氏,越望族也。畹兰女史名香祖,归杨氏,戊辰岁以孝旌于朝。异日志传,必有能传其人者。越数年而有心兰女史。心兰,瘦梅先生女畹兰从妹也。孝行多秘于闺阁,不得闻,先生亦略不述及,殆以孝为庸行欤?杜奉常妹婿以是编见视,余阅之瞿然曰:“是复一孝行女也!今亡矣,忍不书?”女史善刺绣,工诗词,旁及诸子百家,多涉览。越人咸多其才。余以为犹浅之乎测女史也。先生乐于阐幽,遇节烈贞孝,编之惟恐不详。且耽吟咏,苦无子,恒戚戚焉。女史知非诗书不足以承欢,恒手一编依依膝下,反复问难,俾先生得以教子者教之,庶几忘其为无子焉。壬申五月病,先生忧之。女史窥先生之忧,虑无以解也,取画中诗之法以刺绣行之。女史虽敏悟,实先生涵濡渐染,有以成其天性之爱者也。已而病剧,屏书史,医者多棘手。先生忧甚,女史犹强起坐桃笙,弄纨扇,制碧筩,谈文史,怡情乎娱亲耳。展卷至此,不禁泪涔涔,益叹其孝之触处皆是,而用心亦良苦矣!虽然,余更悲其弥留时,娱亲之术穷矣,而天上新居之说,未始非以死而不死者慰之也。是以临终握别,强笑承颜,卒不作一戚戚语者,始终不忍贻亲之忧之心耳。他如张氏病,事如其母,则其平日事父母慨可见矣。纯孝哉!纯孝哉!先生之集是编也,将有重欷累叹,若惟恐其不传者,然而女史传矣。磋乎!吾侪厕须眉之列,读书数百卷,其果能行斯行耶?存是心耶?其能不对之而颜之汗而心之怍耶?又何论文之足传女史否耶?若夫造物畀其才而促其寿,或丰于此,啬于彼,默司其进退予夺,未可知也。或听其人之自生自死自夭自寿于其间,虽造物无权焉,亦未可知也。然而女史之孝传矣。其它生平言事,奉常犹能详述之。余特叹其孝行之萃于一门也,故书其后而并及畹兰云。
  时同治甲戌良月下浣,会稽姜秉初云舶氏书。
  小螺庵病榻忆语书后
  夫念遗簪者,时易而感生;惜落英者,情深而文至。是以寝席伏枕,任氏之悼泽兰;瘣木枯荄,潘令之哀金鹿。触类而神之,引绪而长之,惟此寸编,庶乎终古。此观察孙瘦梅先生《病榻忆语》所由作也。越畹女史,诞灵儒门,凝采韶岁,朗心聪警,柔颜婉和。兰膳絜晨,博安昌之爱;绣局停午,与阿母为欢。若乃纂组绮缟之工,风云月露之作,诣绝钗帼,誉腾阈闱。簪花一通,右军俯首;咏絮七字,谢公赏心。织诗作贽,愿以曹唐为师;射屏相攸,喜得秦嘉之婿。正谓戴良嫁女,郭瑀馆甥。笙磬同音,赌吟红之篇什;冰玉俪质,娱垂白之春秋。奈何美人无寿,仙娥补曹,薄寒中人,肺葳蕤而上逆;噩梦符谶,手芙蓉以遐升。彩云卷空,瑶池归去,桑榆谁慰,昙花不常,吁其痛矣!时则暗月沉闼,凄风满棂,道路阻修,梦魂离合。绿杨帘幕,雨中之灯影幢幢;钿阁缥缃,卷里之粉痕点点。回忆牙床碾药,银炉熨丹,骨珊珊其支愁,态■⑾■⑾而扶瘦。故将愁绝,谁曰能堪?于是俯仰景光,追忆谈绪,拾零星之剩语,泻垂露于赫蹄。秋泪渍乎行间,春魂回夫紧底。言笑如在,丹青不渝。古人如昌黎志女孥之圹,乐天哀金銮之辞,有此郁伊,无此徘侧也。蒙述一言,请辍三叹。世有千古,人谁百年!矧夫翰墨之华,寿于年齿;蓬阆之胜,乐于尘寰。续遗咏于玉台,光越纽之彤史,又奚事抱碎玉以怆怀,抚凋兰而陨泗者?此际争题幼媍,胜磨紫石以镌文;会当速变男儿,定觅金镮而转世。
  乙亥伏日,会稽王继香子献氏识。
  小螺庵病榻忆语跋
  余薄宦江左,今春次儿德埏省视来署,携亲翁孙君梅叟观察书,并贻以《小螺庵病榻忆语》,盖梅叟思其女芳祖所作也。忆同治乙丑,余奉先太常公讳里居,始识梅叟,古之笃行君子也。闻其女芳祖贤,亟聘为德埏妇。及服阕补官,正拟为德埏举亲迎礼,忽于壬申秋接家书,妇已于六月廿九日,以弱疾死。余思妇之贤,痛妇之亡,亟请于梅叟,命德埏以礼迎栗主归,并其枢殡诸先垄。鸣呼!余尝欲与梅叟握手言痛,一诉往事,而关河千里,觌面綦艰!今读忆语,不禁泪之涔涔下也!况余尝闻里党间言妇幼读诗书,明礼义。当其时,梅叟尚未举丈夫子,妇之侍晨香而承色笑,凡可以娱亲志,解亲忧者,无不委曲诚挚以尽其孝;事嫡母诸母,咸得其欢心,故梅叟无子而若有子焉。赋体赢弱,虽有疾不使亲知。追疾革扰强笑语,思所以慰其亲者甚至。呜呼,可谓孝矣!傥使得赋于归,以其所以事父母者事翁姑,则宗族间讵不又啧啧称贤妇欤?奈何天之遽阨其年耶?岂寒门之不幸有以致之耶?虽然,妇之贤孝,已彰彰在人耳目。又多翰墨才,得诸君子为之题咏,足传千古矣。梅叟其无悲矣!异日余解组归田,与梅叟徜徉于稽山镜水间,班荆道故,永言亲戚之欢,则又余与梅叟之所乐也。
  光绪丙子季夏,秦曾熙小芝氏跋于三湖官舍。
  小螺庵病榻忆语跋
  越畹女史为予室孙宜人从妹,观察瘦梅先生女也。初予缔姻孙氏,有张姥往来两家,言先生艰于嗣,侧室王育一女矣。家慈为择乳媪,宜人来归时,甫离襁褓。每予往,必出询阿姊状。龀岁善风格,戚党咸奇之。辛酉予避乱依先生,同居海上,宜人为予缀敝裘,时来习女红,视予如兄。越五载,予游京归,女史同予受经于曹文孺师。性独慧,课诵之暇,兼及诗词。自以闺阁笔墨,多秘之。先生相攸,得同邑秦氏子堮,温雅多隽才,字焉。惜壬申季夏,女史竟以弱死。病起即发异兆,殆所谓神仙者耶?先生忆其病中语,录之成卷,篇中仅录绝笔小词,其余吟味多不及载。鸣呼!十九年中事,扰如一瞬。今先生老矣,女史亡矣,张姥犹时为予述往时携女史钗钿求家慈修饰,家慈恒乐为之劳。予不忍闻,而即此亦可以见女史之贤也,故附及之。
  同治癸酉仲冬之月,同学兄胡寿颐耆仲甫跋。
  史氏菊谱宋吴门史正志
  菊,草属也,以黄为正,所以概称黄花。汉俗,九日饮菊酒以祓除不祥。盖九月律中无射而数九,俗尚九日而用时之草也。南阳郦县有菊潭,饮其水者皆寿。《神仙传》有康生,服其花而成仙。菊有黄华,北方用以准节令,大略黄华开时,节候不差。江南地暖,百卉造作无时,而菊独不然。考其理,菊性介烈高洁,不与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黄落而花始开,岭南冬至始有微霜故也。《本草》:“一名曰精,一名周盈,一名傅延年。”所宜贵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药,囊可以枕,酿可以饮。所以高人隐士,篱落畦圃之间,不可一日无此花也。陶渊明植于三径,采于东篱,浥露掇英,泛以忘忧。钟会赋以五美,谓“圆华高悬,准天极也;纯黄不杂,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颖,象劲直也;杯中体轻,神仙食也”。其为所重如此。然品类有数十种,而白菊一二年多有变黄者。余在三水植大白菊百余株,次年尽变为黄花。今以色之黄白及杂色品类可见于吴门者,二十有七种,大小颜色殊异而不同。自昔好事者为牡丹、芍药、海棠、竹笋作谱记者多矣,独菊花未有为之谱者,殆亦菊花之阙文也欤!余姑以所见为之。若夫耳目之未接,品类之未备,更俟雅雅君子与我同志者续之。今以所见具列于后。
  黄
  大金黄,心密,花瓣大如大钱。
  小金黄,心微红,花瓣鹅黄,叶翠,大如众花。
  佛头菊,无心,中边亦同。
  小佛头菊,同上微小。又云叠罗黄。
  金墪菊,比佛头颇瘦,花心微洼。
  金铃菊,心微青,红花,瓣鹅黄色,叶小。又云明州黄。
  深色御袍黄,心突起,色如深鹅黄。
  线色御袍黄,中深,而外浅。
  金钱菊,心小,花瓣稀。
  球子黄,中边一色,突起如球子。
  棣棠菊,色深黄如棣棠状,比甘菊差大。
  甘菊,色深黄,比棣棠颇小。
  野菊,细瘦,枝柯凋衰,多野生,亦有白者。
  白
  金盏银台,心突起,瓣黄,四边白。
  楼子佛顶,心大突起,似佛顶,四边单叶。
  添色喜容,心微突起,瓣密且大。
  缠枝菊,花瓣薄,开过转红色。
  玉盘菊,黄心突起,淡白缘边。
  单心菊,细花,心瓣大。
  楼子菊,层层状如楼子。
  万铃菊,心茸茸突起,花多半开者如铃。
  脑子菊,花瓣微皱缩,如脑子状。
  荼醿菊,心青黄微起,如鹅黄,色浅。
  杂色红紫
  十样菊,黄白杂样,亦有微紫,花头小。
  桃花菊,花瓣全如桃花,秋初先开,色有浅深,深秋亦有白者。
  芙蓉菊,状如芙蓉,亦红色。
  孩儿菊,紫萼白心,茸茸然,叶上有光,与他菊异。
  夏月佛顶菊,五六月开,色微红。
  后序
  菊之开也,既黄白深浅之不同,而花有落者,有不落者。盖花瓣结密者不落,盛开之后,浅黄者转白,而白色者渐转红,枯于枝上。花瓣扶疏者多落,盛开之后,渐觉离披,遇风雨撼之,则飘散满地矣。王介甫武夷诗云:“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欧阳永叔见之,戏介甫日:“秋花不落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介甫闻之笑曰:“欧阳九不学之过也。岂不见《楚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东坡,欧公门人也,其诗亦有“欲伴骚人赋落英”,与夫“却绕东篱嗅落英’,亦用《楚辞》语耳。王彦宾言:“古人之言有不必尽循者,如《楚辞》言秋菊落英之语。”余谓诗人所以多识草木之名,盖为是也。欧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纫,彼此相笑,岂非于草木之名犹有未尽识之,而不知有落有不落者耶?王彦宾之徒又从而为之赘疣,盖益远矣。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开,芳馨可爱耳。若夫衰谢而后落,岂复有可餐之味?《楚辞》之过,乃在于此。或云《诗》之《访落》,以落训始也,意落英之落,盖谓始开之花耳。然则介甫之引证,殆亦未立思钦。或者之说,不为无据,余学为老圃而颇识草木者,因并书于《菊谱》之后。淳熙岁次乙未闰九月望日,吴门老圃叙。
  梦游录唐任蕃
  樱桃青衣
  天宝初,有范阳卢子在都应举,频年不第,渐窘迫。尝暮乘驴游行,见一精舍中有僧开讲,听徒甚众。卢子方诣讲筵,倦寝。梦至精舍门,见一青衣携一篮樱桃在下坐。卢子访其谁家,因与青衣同餐樱桃。青衣云:“娘子姓卢,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访近属,即卢子再从姑也。青衣曰:“岂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卢子便随之。过天津桥,入水南一坊。有一宅,门甚高大。卢子立于门下,青衣先人。少顷,有四人出门,与卢子相见,皆姑之子也。一任户部郎中,一前任郑州司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绯,二人着绿。形貌甚美。相见言叙,颇极欢畅。斯须,引人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许,言词高朗,威严甚肃。卢子畏惧,莫敢仰视。令坐,悉访内外,备谙氏族,遂问:“儿婚姻未?”卢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姓郑,早孤,遗吾妹鞠养,甚有容质,颇有令淑,当为儿平章,计必允遂。”卢子遽即拜谢,乃遣迎郑氏妹。有顷,一家并到,车马甚盛,遂检历择日,云后日吉,因与卢子定谢。姑云:“聘财函信礼物,儿并莫忧,吾悉与处置,儿在城有何亲故,并抄名姓,并其家第。”凡三十余家,并在台省,及府县官。明日下函,其夕成婚。事事华盛,殆非人间。明日设席,大会都城亲长,拜礼毕,遂入一院。院中屏帷床席,皆极珍异。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丽,宛若神仙,卢生心不胜喜,遂忘家属。
  俄又及秋试之时,姑曰;“礼部侍郎与姑有亲,必合极力,更勿忧也。”明春遂擢第。又应宏词,姑曰;“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情分偏洽,令渠为儿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受秘书郎。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县尉。”数月,敕授王屋尉,迁监察,转殿中,拜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除郎中,余如故。知制诰数月,即真迁礼部侍郎。两载知举,赏鉴平允,朝廷称之,改河南尹。旋属车驾还京,迁兵部侍郎。扈从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铨,甚有美誉,遂拜黄门侍郎平章事。恩渥绸缪,赏赐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谏忤旨,改左仆射,罢知政事。数月为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后,至是经三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毕,内外诸孙十人。
  后因出行,却到昔年逢携樱桃青衣精舍,复见其中有讲筵,遂下马礼谒。以故相之尊,处端揆居守之重,前后导从,颇极贵盛,高自简贵,辉映左右。升殿礼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耳中闻讲僧唱云:“檀越何久不起?”忽然梦觉,乃见着白衫服饰如故,前后官吏一人亦无。彷徨迷惑,徐徐出门。乃见小竖捉驴执帽在门外立,谓卢曰:“人饿驴饥,郎君何久不出?”卢访其时,奴曰:“日向午矣。”卢子罔然叹曰;“人世荣华穷达,富贵贫贱,亦当然也。而今而后,不更求宦达矣。”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焉。
  独孤遐叔
  贞元中,进士独孤遐叔家于长安崇贤里,新娶白氏女,家贫。下第,将游剑南,与其妻诀曰:“迟可周岁归矣。”遐叔至蜀,覉栖不偶,逾二年乃归。至鄠县西,去城尚百里,归心迫速,取是夕到家。趋斜径疾行,人畜既殆,至金光门五六里,天色已瞑,绝元逆旅。惟路隅有佛堂,遐叔止焉。
  时近清明,月色如昼。系驴于庭外,入空堂中。有桃杏十余株。夜深,施衾褥于西窗下偃卧。方思明晨到家,因吟旧诗曰:“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至夜分不寐。忽闻墙外有十余人相呼,声若里胥田叟,将有供待迎接。须臾,有夫役数人,各持畚锸箕帚,于庭中粪除讫,复去。有顷,又持床席、牙盘、蜡烛之类,及酒具、乐器,阗咽而至。遐叔意谓贵族赏会,深虑为其斥逐,乃潜伏屏气于佛堂梁上伺之。铺陈既毕,复有公子女郎共十数辈,青衣黄头亦十数人,步月徐来。言笑晏晏,遂于筵中间坐,献酬纵横,屦舄交错。中有一女郎,忧伤摧悴,侧身下坐,风韵若似遐叔之妻。窥之大惊。即下屋伏,稍于暗处,迫而察焉,乃真是妻也。方见一少年,举杯属之曰:“一人向隅,满坐不乐,小人窃不自量,愿闻金玉之声。”其妻冤抑悲愁,若无所控诉而强置于坐也。遂举金雀,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殁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满坐倾听,诸女郎转面挥涕。一人曰:“良人非远,何天涯之谓乎?”少年相顾大笑。逻叔惊愤久之,计无所出,乃就阶间扪一大砖,向坐飞击,砖才至地,悄然一无所有。遐叔怅然悲惋,谓其妻死矣。速驾而归,前望其家,步步凄咽。比平明,至其所居,使苍头先入,家人并无恙,遐叔乃惊愕,疾走人门。青衣报娘子梦靥方寤。遐叔至寝,妻卧犹未兴。良久,乃曰:“向梦与姑妹之党,相与玩月,出金光门外,向一野寺,忽为凶暴者数十,胁与杂坐饮酒。”又说梦中聚会言语,与遐叔所见并同。又云:“方饮次,忽见大砖飞堕,因遂惊魇殆绝,才寤而君至。”岂幽愤之所感耶?
  邢凤
  元和十年,沈亚之始以记室从事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半,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记得其异,请言之。”客曰:“愿听。”公曰;“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故豪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被广袖之襦。凤大悦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曰:‘此妾家也。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视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曲终四句。其后他篇,皆类此,凡数十篇。美人曰‘君必欲传,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
  长安少女玩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帷空度九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