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别离
甘子飞秀才,尝寄其细君《绣窗偶存诗》一册见示。其《古别离》云:
不唱阳关曲,不折灞桥柳。
赠君青铜镜,此意君知否?
愿君得意归来日,当年面目仍勿失。
临江送别指江水,富贵相忘有如此。
闻其伉俪琴琵甚谐,此远游时所赠,盖恐其有临邛之遇耳,用意甚笃。
祭小星
在都时,有同庽某姓小婢焚纸炉中。余拨灰视之,有纸团未尽焦,展视,剩断句云:“夜深姊妹陈瓜果,牛女河边拜小星。”署题“夏至夜同瘦云姊作数字”。初不解所谓,藏之箧笥有年矣,偶读《胭脂纪事》云:“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妇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颜色。”始知前诗之寄意矣。
女儿香
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检香,皆用小女。每藏佳者出易脂粉。阮啸霞秀才“腰下荷囊脂粉好,背人偷换女儿香。”即谓此也。
苏淑文女史
苏淑文女史有“对镜爱看背后山”之句。张幼亦大令时向余诵之。
七夕
黎沛田以负逋羁系,其友黎荫棠和其《七夕》诗,有“修到神仙仍负债,算来有巧不为多”之句。
花桥诗
桂林花桥,风景极雅。朱静媛女史镇有“树影分樵路,山光压酒旗”之句,所的是在实境。女史为况雨人廉访太夫人,着有《澹如轩诗》一卷。
风雨怀人图
许月樵司马有《风雨怀人图》诗帙,当代名流,题咏殆遍。司马尤爱蒋霞舫先生《满江红》词一阕,时为人书扇。其词云:
落落晨星,销魂处,难逢易别。况又是风风雨雨,凄凄切切。旧梦吹残杨柳絮,新愁滴碎梧桐叶。这丹青满幅画相思,心如结。访不到,山阴雪;望不见,峨眉月。坐深宵桃尽,孤灯明灭。七尺躯为若个许,一腔血向何人热?叹成连海上未归来,情凄绝。
黄素素名妓
京师名妓黄素素,聪慧多才,雅爱吟咏。尝有所欢允为脱藉,及出都,久无耗。素素以瓜仁排字为诗,黏帕寄之。其词云:
浮云出岫,随风有还期。
郎心似筝柱,游戏无定时。
所欢在中州得书,遂遣使迎之。余最喜诵其句。友人杨剑潭以为此诗乃马健三《子夜歌》二首之一,特附记之。
留人石
粤西横州伶俐口,在江之南岸上,有石状如女子,号“留人石”,粤谚曰:“广西有一留人石,广东有一望夫山”是也。广东商贾多赘于西不返,其妇女辄以此石能留人,西望诅祝。岭南屈大均曾代为之词,诅曰:“留人石,莫留人,风吹石,代为尘。”祝曰:“留人石,既为尘。望夫石,复为人。”
风流贴子
苍梧为两粤通衢,三江总汇,士商麇集,佳丽云屯。邑令薄尉,及丞参,下车之始,皆出朱票严查,名曰“十禁”,俗则误为“十锦”矣。禁票之外,则有免单数十张,获此者,乃无查点之扰。然不过百妓中仅能免一,姊妹行得此者,为光荣焉。美其名曰“风流贴子”。某少尉莅任,府幕宾某戏作《乞风流贴子》诗云:
风月寻欢有醉乡,又逢甘雨润群芳。
千金掷去春无价,片羽分来喜欲狂。
不信沙鸥随水没,可怜粉蝶为花忙。
青蚨购得还相赠,莫笑人情纸半张。
一声檀板易销魂,赢得樽前笑语温。
珍重恍如书铁券,护持休羡拥银幡。
锦标得路谁先夺,红袖多情敢惮烦。
寄语东君须着意,天涯芳草悬王孙。
曾闻伐桂有吴刚,未许名花暖向阳。
玉管声销金粉地,戈船棹入水云乡。
何堪白简霜威振,休问红灯酒兴长。
一片黑风吹未落,横塘惊散野鸳鸯。
桃园风景尚清华,小牒颁来竞欲夸。
莫遣美人思赠缟,从知仙吏喜栽花。
新猷好是行春令,往事何当问水涯。
我亦青衫曾顾曲,乞将金简付名娃。
行路难
吴祭酒《行路难》之第十七首,余最喜读之。其诗云:
结带理流苏,流苏纷乱不能理。
当时罗帏鉴明月,皎皎容华若桃李。
一自君出门,深闺厌罗绮。
有人附书还,君到长千里。
名都莺花多皓齿,知君眷眷婵娟子。
太行之山黄河水,君心不测竟如此。
寄君翡翠之鹣钗,传玑之堕珥。
劝君归来且欢喜,卧疾空床为君起。
此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真可泣孤舟之嫠妇矣。读者如此,作者其何以堪。
题洛神
大令所书《洛神赋》,存者仅十三行。扬州女子胡蕊珊,曾自绣洛神小像于扇,并诗云:
不因风浪减容光,佩玉明珠事渺茫。
只爱庄书王大令,至今留得十三行。
余于其中表汪菊麓行箧见之,画之丰神,字之波磔,纤毫毕肖,可称针神矣。
许灵芬女史
曩于山左道上,李家店旅壁,抄录吴县女史许灵芬原唱,及诸和作刊于初编,余实未知其何如人。及壬申冬返桂林,周罗叔观察,以诗函见示,述及端委,始知女史为观察如夫人也。其赋诗志感云:
当代风骚重品题,空山萧艾亦无遗。
难成苏氏机中锦,敢示孙郎帐下儿。
银笔自羞同刻楮,玉台应笑困然脂。
牵萝汲瓮贫居久,那有吟情似曩时。
女史雅擅诗词,兼工绘事,观察曾以所画墨牡丹扇见遗。云在都时丹青酬酢,悉委女史捉刀。嗣又录其旧作,如《秋夜即事》诸作,均情词婉约,风调娴雅,无愧作家。
题扇
曩在都门,曾见某校书便面书数语,颇新颖有趣。其词曰:“老僧酿酒,名伎谈经。书生践戎马之场,将帅常文章之府。所致虽非本色,而风雅颇耐人观。”云云。
马兰
史孝廉某工画兰,偶题《摹马湘兰笔意》,误脱湘字,人赋诗调之,有“而今有客开生面,专用工夫仿马兰”句,盖北地马兰花与叶略似,土人蓄以缚物,实贱草也。
挽歌伶联
京师歌伶名翠琴者,隶春台部,艳绝一时。倏染时疫殁,士夫惜之。嘉兴陆眉生挽以联云:“生占百花先(伶于花朝前一日生),万卉千芳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伶卒于三月杪),人间天上两销魂。”
女工雕板
广东顺德县剞劂手民,多系十余岁稚女捉刀。余之初集,友人寄刊,以其价廉而工速也。惟讹误之字,殊不少耳。
汉宫春色东晋佚名撰
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
〖曩尝读《汉书?孝惠张皇后传》,疑其叙述稍略。盖传中所记,皆吕太后事也。既又读《五行志》,其记惠帝四年织室凌室之灾,以为张后失德之征,幽废之兆,则又病其傅会太过,若诞嫚不足信。夫宫室之灾,事所恒有,而无端归其咎于初立之张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宫,而又早寡,微特不与闻外事,即宫中事,亦吕太后主之。大臣以吕氏之故,迁怒张后,幽置北宫,亦既枉矣。作史者,复以其见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则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闵然伤之,乃潜究史汉诸纪传,博考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说,诸所甄采,凡五十余种,为作《外传》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问世。适闻永嘉之际,盗发汉陵,有获汉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传至于江左。亟访得之,又得许负《相女经》三卷,《相汉宫后妃记》二卷,及《关中张氏世谱》,合而读之,间取以附益前传。而张后绝世之容德,与当日被诬幽废之故,始纤悉无隐情。匪敢矜考古之详,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
汉孝惠皇后张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鲁元公主之长女也。初帝为亭长时,娶吕后,生一女一男。男为孝惠皇帝,女即鲁元公主。高帝二年,汉兵败于彭城,吕后为楚所虏。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载之以行,马疲,虏在后。帝蹶两儿欲弃之,滕公常下收,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卒得脱于下邑之间,遂携入关。是时惠帝方六岁,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汉都栎阳,立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公主性甚贤淑,高帝钟爱之。帝曰:“当为之择一佳婿。”张耳之子敖,方在汉宿卫,年十四,仪容俊雅甚都。许负相之云:“当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绝之女。”敖未之信。帝爱敖笃谨,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为赵王,移家之赵,公主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于邯郸。有五色云盖王宫,隐隐闻空中仙乐声。敖以其生而妩媚,名之曰嫣。数岁,即温默贞静,未尝见齿,足不下阁。张敖尝语公主曰:“阿嫣善气迎人,举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过慈淑,将受人欺耳。”九年,张敖废为宣平侯,家属皆徙长安。会高帝用娄敬策,将以鲁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对张敖流涕,阿嫣亦牵公主衣而泣。高帝闻而怜之,吕后复力言于上,乃止。
阿嫣当五六岁时,容貌娟秀绝世。每从其母出入宫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饵,谓夫人曰:“汝虽妍雅无双,然此女十年以后,迥非汝所能及也。”惠帝为太子时,娶功臣女某氏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为乐。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丧,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变,专自韬晦,以酒色自娱。后宫美人甚多,又宠美僮闳孺,与同卧起。惠帝时,郎侍中皆傅脂粉,贝带鵔鸃冠,化闳孺之习也。
时帝方议立后,欲访名家贵族之女容德出众者。太后常怜敖之废,欲为重亲,以敖女配帝,乃谓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贵种,实无其匹。且容德超绝古今。吾选妇数年,无逾此女。”帝曰:“如乖伦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当渐长邪,且甥舅不在五伦之列,汝独不闻晋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从命,诏群臣议纳皇后礼。
三年春,太后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用束帛雁璧,马四匹,并求见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岁,太后恐人议其幼也,使自称为十二岁,其问名告庙诸礼皆然。然嫣体质修嫮,亦已俨如十二三矣。望见者,皆凝睇挢舌,以为神仙中人。还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丞相参、太尉勃、御史大夫尧、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其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典礼隆备,皆太傅叔孙通所定也。聘仪用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汉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纳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见黄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买汝去矣。”鲁元公主叱之曰:“孺子毋多言。”偃乃挽姊手曰:“姊何不出观?”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闭户不出。
汉沿秦制,每纳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审视。秋八月,诏鸣鴜侯许负至宣平侯第。许负者,河内老媪,以善相封侯者也。负引女嫣至密室,为之沐浴,详视嫣之面格,长而略圆,洁白无瑕,两颊丰腴,形如满月;蛾眉而凤眼,龙准而蝉鬓,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颡广圆,而光可鉴人;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肌理腻洁,肥瘠合度;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足诸私病。许负一一书之册,催嫣拜谢皇帝万年。嫣忸怩不应,劝之数四,始徐拜,低声称“皇帝万年”。负以状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览而大悦,付宫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宣平侯第。皇后礼服,上绀下缥,深领广袖,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珠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拜辞于张氏之庙。理妆之时,循例当用假髢,傅姆以后鬒发如云,请于鲁元公主而去之。张敖抱女登车,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礼官读册文毕,皇后六肃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谢恩,后拜伏,久无音响,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称“臣妾张嫣贺帝万年”。其幽韵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帝为动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玺绶,中常侍太仆跪受,转授女官,女官以带皇后。皇后拜伏,复称“臣妾谢恩”讫,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退,皇后乘软舆入中宫。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宫,四壁皆涂以黄金,椒芬扑鼻,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旃檀为床,镶以珊瑚,红罗为帐,饰以翡翠,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其它陈设诸宝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状。帝与后行合卺礼。后从女官之教,奉觞于帝,自称:“女甥阿嫣贺舅皇陛下万年。”帝笑曰:“汝尚仍前称耶。”亦以金樽酌后。后赧然,辞不能饮,勉尽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烛谛视,见后首垂双鬟,清矑神彩焕发,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诸体位置,各极其妙。后羞畏俯首,两旁口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谓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尝迫视。不料汝怡人心目,至于此极也。”当是时,后年始十岁,虽正位中宫,而帝未尝留宿。宫中之政,俾后宫美人年长者摄之。后宫见后无权,尝侵侮之,且私议曰:“张淑君虽居尊位,实一童女耳。且入宫后于吾辈,将何畏焉。”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气,愉然肃然。帝以后东朝长乐宫,每行经街衢,数跸烦民,乃筑复道,属之长乐宫。后每将出,侍女先移辇入内室,后坐其中,施帘幔焉,乃舁以行。虽宦官宫人,或未能一见后面。后每清晨对镜理妆,有一小鸟,五彩毕具,飞集帘外啼啭,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余年。及后徙北宫后,鸟始不复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礼,率皇后见于高庙。宫中孔雀及白鹤,见后过必舞。鲁元公主入宫视后,后送迎如家人礼,有依依恋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颇如意否?”帝曰:“阿嫣不类大姊,而酷类宣平侯,使朕六宫粉黛,为之减色。其端静慧愿之性,则与大姊同。”时后弟张偃在侧,帝抱而弄之曰:“此儿体格颇似其姊,若为女子,亦一佳人也。”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观后盥靧。尝语宫人曰:“皇后之色,欲与白玉盘匜争胜矣。”又曰:“皇后神态俨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较小耳。”因戏呼之曰“张公子”。傅姆见帝将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进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为数皓齿,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点后唇,色如丹樱,犹觉点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后宫,后方卸裳服,两宫人为后洗足。帝坐面观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长,几与朕足相等矣。”又谓宫人曰:“皇后胫跗圆白而娇润,汝辈谁能及焉。”
五年夏六月,天时溽暑。一夕帝在宫中,不能成寐,夜分复起。帝有所最宠美人居东宫,帝思之,乃召宫婢数人,授以锦衾一,红帕一。俾携至东宫,并畀以符验,曰:“美人若睡,当裹以来,夜深勿有所惊也。”东宫者,与后宫相近,宫婢误以为中宫也,乃径叩宫门,传帝命。侍女启户数重以入,宫婢戒勿声,径趋后榻,以锦衾裹之,并以帕蒙后首。后惊醒问故,答曰:“帝命也。”遂负后疾趋。后曰:“既奉帝召,当容我稍整服饰,今无状若此,岂可以见皇帝。”宫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宫矣,愿皇后勿声。”后既无可奈何,乃寂然无声。须臾至帝所,帝揭帕视之,则嫣然张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惊汝梦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宫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备位中宫,陛下既有召命,当先一日传宣,岂可轻脱若此,使妾为宫中妃嫔所窃笑,他日何面目以母仪天下乎?”帝谢曰:“吾过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时后年仅十二,帝与清谈。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还宫。于是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语浸寻达于外,诸大臣怨吕太后者,皆私议曰:“张皇后实太后外孙,果非佳种。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无端庄之德,当何以承宗庙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宫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宠,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祷祠山川百神,与医钱数千万,俾后服药求子。每夕遣人讽帝宿中宫,后以帝多病,力劝帝静养,仍异榻而寝,而太后未之知也。惠帝嬖僮闳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请于惠帝曰:“臣闻皇后容貌无双,愿一望见。”帝许之。适值中秋节,皇后驾幸上苑,观秋海棠。帝使闳孺服饰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宫人见其绝丽,皆大惊疑,以为真皇后也。闳孺登假山,见皇后下辇步行,旋登楼凭栏眺望,云髻峨峨,长袖翩翩,罗衫澹妆,足践远游之绣履,履高底长约七八寸,其式与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丽,其行步若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也。闳儒还见惠帝,俯首自惭,且曰:“陛下有中宫若此,何用臣等与后宫美人为?”帝曰:“皇后虽颀然如成人,然年齿过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后,汝辈当皆罢黜矣。”
后性喜种花,而有洁癖,又喜读书。帝至后宫,闻诵声清婉达户外。笑谓后曰:“汝不闻秦始皇焚书之事乎?胡为亦效腐儒所为。”后起立曰:“曩闻妾父张敖尝言:‘秦之速亡,半由于此。’且陛下圣明天纵,而犹用亡秦之律,窃为陛下惜之。”帝感其言,乃除挟书律,自是古书稍稍出矣。后于宫中杂植梅、兰、桂、菊、芍药、芙蓉之属,躬自浇灌,每诸花秀发,罗置左右,异香满室。其寝榻及文几,陈设精绝,不许侍女近之,恶其不洁也。宫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将溲溺,恶其铿然有声,垫以落花之瓣,起则随令侍女涤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猎于上苑。俾皇后及诸美人皆骑以从,装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绛或黄或绿。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纯黄,外披红锦大袍,以红绡抹额。驰驱交错,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见者不知为后妃也,而后尤惊艳独绝。旋卸装登厕,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伤。帝方惊惋失措,后引剑刺彘杀之,诸美人皆称贺。后下衣既毁裂,仓猝露体不自觉,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后方惊悟,羞赧无所措。急呼侍女进下衣,两颊晕赩,默然无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亲蚕,御礼服,盛饰以出。乘鸾辂,驾驷马,张青羽,盖龙旗九斿。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长安令奉引。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导前。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是日长安观者如堵,诸功臣家妇女皆啧啧叹羡曰:“张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
初,辟阳侯审食其得幸于太后,惠帝闻之,怒辟阳侯,下之狱,将杀之,既而释之。太后惭怒,又以皇帝无子,而后宫美人多子,愈不怿,乃议尽斥诸美人,盖欲令皇后得颛房宠也。帝忧甚,无以为计,乃哀恳于皇后,俾谋寝其事。后性浑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为泣言:“诸美人无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五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复发怒,将杀之。后为力请。太后忽生一计,使后佯为已有身数月者,将俟美人生男,即名为皇后所生,立为太子。后不得已从之,退语其母鲁元公主曰:“嫣于狐媚委琐之事,素所深耻。然嫣无子,则太后终不乐,而诸皇子亦危,帝益将郁郁增疾矣。所以腼颜为此者,上以娱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调和两宫,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诏:“皇后孕将达月,可免朝朔望。”帝亦累月不至后宫。后深居习静,不出寝闼一步。侍女有黠者,窃相语曰:“皇后将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宫,而杀其母。即日,太后使宫娥教皇后佯称腹痛,顷之,则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庙,立为太子,群臣奉表称贺。越三日,皇后使赐美人以药物文绮,黄金百斤。或言太后已杀之矣,后惊怛,涕泗交颐,红袖尽湿,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隐忍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见杀,岂非命邪。”是时,惠帝后宫已有六子,其名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抚之皆如己出,并以时调护其母。
是岁,帝弟淮南王来朝,王之母,故张敖家美人也。敖献之高帝而生王,故与张氏最亲善。至是请于惠帝,愿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朴讷畏人,犹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请,乃许之。王跪拜尽恭,后答拜于帘内,环佩声璆然。起而肃曰:“九叔无恙。”遂端坐无一言,亦未尝仰视。王退而语人曰:“吾嫂古今第一丽人,亦第一善人也。”
八月帝不豫,皇后问疾。帝忽使后登床,扪其乳而叹曰:“阿嫣今已长成,令人爱不忍舍。然汝凝脂竟体,恐后日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为夫妇之乐,亦命也夫。”戊寅,帝崩于未央宫,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踊如礼,沐浴如礼。方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诸妃嫔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余人。鲁元公主亦与焉。群臣遥闻之,声音娇细,而哭尽哀。远望之,则年最幼,而色绝艳,盖皇后也。后两目已红肿如桃,屏去容饰,缞麻满身,转益靓丽,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耸动。
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从居未央宫正殿。后称孝惠皇后,仍居中宫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时尽诛功臣,后苦谏而止。其语秘,外人不知也。是时大谒者张卿用事,出入太后卧内。后每朝太后,张卿窥见,后循循如处女,不问不敢对,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赵音。卿出语人,以为图画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识张皇后,但观后弟张偃,盖已十得五六矣。”
后年十五,鲁元公主薨,太后使后归临母丧。后既幼弱嫠居,愁闷悲思,乃作歌,辞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远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聊支颐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飘风回而惊觉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罗帐兮拭泪,躧履起兮彷徨。群鸡杂唱而报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肠。冀死后之同穴兮,傥觐地下之清光。”
于是太后命辟阳侯以右丞相监未央宫,居宫中侍太后,宫中事无鉅细皆属焉。辟阳侯追怨惠帝,于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饮食,裁抑过半。又以后少艾,欲蛊之以报惠帝。乃赂后侍女,问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尝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颇详。皇后立不跛倚,坐无惰容,起居有常时,行止有常处,饮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与时俗不同。咳唾在地,每生芝草,芳泽不御,若有兰香。虽盛暑无微汗,粪无微臭,寐无鼾声。待吾辈整肃而和蔼,未尝以疾声相加。然稍有戏言,则正色呵止之。性至孝,闻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后,未尝饮酒食肉,我所见者,如是而已。”辟阳侯侦知后性畏暑,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独坐,辟阳侯乃曲折作复道属之椒房之后,潜营一室,钻穴隙以窥之。每见后兀坐挥扇,俄起而徐步,有风肃然,所御衫襦,皆明纱之极薄者,日光穿漏,雪肤映现,全体毕睹。后肌体丰艳,衣内别有黄绢障胸腹间,项下悬七宝金缕锁,臂约碧玉条脱,皆希世绝宝,外间所未有也。辟阳侯微述所见以语人,既而后渐觉之,严讯侍女,尽斥诸侍女之受辟阳侯赂者,乃泣诉于太后。太后敕辟阳侯自新,益增中宫守门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岁,而后年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必为吾母报仇。”太后闻言而幽杀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为后少帝,年九岁。
后每岁寒食,必诣安陵,东向举哀,柔声凄楚。飞雁见后光艳,咸翔舞而下,攫后钗钏以去,如是者数次,乃张青羽盖焉。
是时太后称制,诸吕擅权,后寂处深宫,绝不与闻外事。吕产、吕禄,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结于后,乃与后父张敖交驩,岁时必有馈献入宫,后悉却之。或劝后结纳诸吕,他日可继太后临朝,后曰:“吾闻妇人无外交,我未亡人也。可与权臣往来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殇逝几半,乃取吕氏子太,名为惠帝遗腹幼子,封平昌侯,进封吕王,大臣益不平之。于是惠帝兄弟齐悼惠王已前卒,赵王如意、赵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国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尝召张皇后谋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强。我死,惠帝诸子必不安,吾欲尽去诸王何如?”后力谏曰:“不可。妾闻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忧兄弟之不多,无以藩卫皇室,今诸死者过半矣,若复自剪其枝叶,恐汉之天下,非复刘氏有也。”其后太后每有阴谋,后辄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获无恙,盖张皇后保全之力为多云。
后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笃。召张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临朝称制,大将军产、禄皆可属以大事,禄女可配帝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爱,勿哭泣过节,勿为他人所图,勉之。”时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辞,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临制天下。且绛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旧臣,若畀以夹辅之权,必可以安社稷。吕产言于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临朝实非所宜。”太后乃以国事属产、禄。辛巳,太后崩于未央宫。既葬,张皇后徒居长乐宫,吕产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张敖之女年少寡居,吾当有以试之。”乃选美男子数人,为长乐宫宦者,既而侍女密说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阳侯等入侍者尚十数,皇后年华甚富,而长甘守此寂寞,谁知之者?”后穷诘之,尽识其名,乃命宫正尽逐此数人,而谴侍女。
吕产畏大臣图己,欲先作乱,与其党谋,欲先入据长乐宫,挟孝惠皇后以临大臣。或曰:“后若不从,奈何。”产曰:“鸾凤羁于樊笼,虑其不仰哺于人耶?”乃使人说后曰:“皇后若与相国同心,可以长保富贵,不然,必见废于大臣矣。”后咈之,尽敛两宫管钥,申警守备,令毋入相国产殿门。少帝欲尊后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谓宜并尊,或谓宜独尊生母,诏下群臣议,议未上而变作。
九月庚申,大臣举兵诛诸吕。吕产知长乐宫有备,走叩未央宫,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诏诛群臣为名,号召徒众,莫之应者。乃走,刘章逐而杀之。遂矫少帝符节,斩长乐卫尉吕更始,以兵入宫,围守孝惠皇后。辛酉,诛吕禄、吕须及樊伉,废后弟鲁王张偃为庶人。初,惠帝二年,齐悼惠王欲媚太后,献城阳一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太后欲以封张敖为鲁王。及后初立,惠帝以问后,后曰:“不可,外间皆谓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敛怨而丛谤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后世,其谓陛下何?”帝悦曰:“汝年虽幼,才识在我之上。”乃言于太后而止。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其前篇也。得诸传钞,不传作者姓氏,但知为东晋时人所撰,旁搜博采,为班史翻案,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观焉。合后篇观之,殆为一人手笔,可并读也。〗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