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第5章
  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惟聖人能之。老子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彊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蓋有以易之,則徇人而失己,鳥能勝物。唯无以易之,故萬變而常一,物无得而勝之者。此之謂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易知,而人未之知者,此《老子》所謂柔之勝剛,弱之勝彊,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者是也。彊,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者。蓋道與世抗者,必遇其敵;濡弱謙下者,馳騁天下之至堅。正謂是也。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者,謂由一身以達之天下,必若柔弱者之徒,乃能勝任也。為其不求勝物而自勝,不假任人而自任故也。抗兵相加哀者勝矣,故曰兵彊則滅。拱把之桐,梓人皆知養,彊則伐而共之矣,故曰木彊則折。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陽以發生為德,陰以肅殺為事。方其肅殺,則沖和喪矣。故曰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狀不必童童當作同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重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趨者,謂之人;而人未必无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无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軀、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翻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无所遺逸焉。
  先儒以童為同,當以同為正也。至德之世,同乎无知,其德不離,同乎无欲,是謂素樸。故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也。黃帝阪泉之役,帝堯聲樂之致,蓋以此乎?葛介盧聞牛鳴,成周之時,設官使養鳥獸而教,擾之且掌與之言,則悉解異類音聲,會聚而訓受之。猶有見於後世者,《列子》嘆淳朴之散,原道德之意,寓之於書。方且易機變之衰俗,而躋之淳厚之域,故其言有及於此。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羣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善為道者,使由之而已,反其常,然道可載而與之俱,无所施其智巧焉。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嚮。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爾。
  善勝敵者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蓋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是謂不争之德也。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雖忤物而不慴,物亦莫之能傷;純氣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是謂全德之人哉。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悅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為君,无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无以應,惠盎趍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聖人之於天下,神武不殺,而以慈為寶。故仁眇天下而无不懷,義眇天下而无不服。是謂常勝之道賢於勇有力也遠矣。此天下所以愛利之也。言孔子而遂與墨翟俱者,《莊子》論古之道術,百家眾技各有所長。墨子於道,雖不該不徧,亦才士之有所長者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三竟
  沖虛至德真經義解卷之四
  宋徽宗皇帝著
  周穆王
  道無真妄,物有彼是。猶之夢覺,自生紛錯,唯大聖知知。通為一。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孩;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
  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水火之所不能害,金石之所不能躓,高下一體,虛實兩忘,千變萬化,不可窮極,則亦神矣。然神者,妙萬物而不可測也。變物之形,易人之慮,是特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爾。謂之化人以此。
  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露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厨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羶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描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執,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烝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
  世之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臬腐神奇,臭腐,迭相為化,則美惡奚辨?化人以王之官室、厨饌嬪御為不可,而必改築簡擇,然後臨之,是未能忘美惡之情者也。故穆王欽之,特若神而已。
  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據,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釣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
  言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則明其非也。構以金銀,絡以珠玉,觀聽納嘗,皆非人間之所有,而王至於不思其國,其可樂如此。其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目不能視,耳不能聽,而王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其不樂如此。此之謂變物之形而易人之慮。
  化人移之,王若硯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待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間恒,疑蹔亡。變化之極,疾徐之間,可盡模哉?
  神心恍惚,經緯萬方,則神遊者其疾。俛仰之間,再撫四海之外,形不必動而心與之俱矣。世之人以常有者為真,以常无者為妄,故問習於常存,而置疑於蹔亡。著有弃空,蔽於一曲,不知彼之與此俱非真也心明乎此,則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官,曩之所遊,奚異王之圃?
  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嗣古華字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減古義字,主車則造父為御,离冏上齊下合又音泰丙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栢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于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于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迺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穆王不知,所以出入六合在此,而命駕驂乘,日行萬里。故雖至巨蒐之國,升崑崙之丘,觀黃帝之官,賓王母于瑤池之上,非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者也。故曰:幾神人哉,言近於神而非神也。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
  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揖而進之至室者,以此不可與往者。慎勿與之,屏左右而與之言者,以此陰陽之運,四時之行,萬物之理,俄造而有,倏化而无,故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物以生為始,以死為終,以生為常,以死為變,而皆冥於造化陰陽之所運者也。故曰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既窮造化陰陽之數,又達有氣有形之變,則謂之化。付之係於數變者,復因其形而移易之,則謂之幻。造物者天也。天則神矣,故巧妙而不可測,功深而不可究,此所以難窮難終。因形者,人也。人則明矣,故巧顯而遽成,功淺而俄壞,此所以隨起隨滅。夫生死固然也,,幻化或使也,自道觀之,皆非真常。則知幻化之不異於死生也,奚往而非幻哉?今且吾與汝皆幻也,而學幻焉。是猶所謂夢中又占其夢者。與自在存亡者言物或存或亡,而吾固自存也。幡校四時,則役陰陽而不役於陰陽;冬起雷,夏造冰,則制四時而不制於四時;飛者走,走者飛,則馳萬物而不馳於萬物。巧妙功深,且與造物者游矣。終身不著其術,世莫傳焉,則為其難窮,難終難測難識故也。故善學幻者,建之以常無有,然後足以盡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