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曰:大道隱,世教衰,天下方大亂,當是時,天必生聖人。聖人憂斯民之不底于治,而扶衰救亂之術作。周之末世其幾矣,於是仲尼闡五代之文,以扶其衰;老氏據三皇之質,以救其亂,其揆一也。蓋仲尼之術興於文,文以治情;老氏之術本於質,質以復性。性情之極,聖人所不能異;文質之變,萬世不能一也。《易》曰:顯諸仁。以文為教之謂也。文之為教,其事彰,故坦然明白。坦然明白,則雅言者詳矣。《易》曰:藏諸用。以質為教之謂也。質之為教,其理微,故深不可識。深不可識,則妄作者眾矣。夫唯老氏之術,道以為體,名以為用,無為無不為,而格于皇極者也。楊朱宗老氏之體,失於不及,以至於貴身賤物;莊周述老氏之用,失於太過,故務欲絕聖棄智;申、韓失老氏之名,而弊於苛繳刻急;王、何失老氏之道,而流於虛無放誕。此六子者,皆老氏之罪人也。而世因謂老氏之指,其歸不合於仲尼。故訾其名則曰搥提仁義,絕滅禮學;病其道則曰獨任清虛,何以為治。於乎世之迷其來遠矣,是使老氏受誣於千載,道德不行於當世,良有以也。且老氏本原天地之始,歷陳古今之變,先明道德,次說仁義,下陳禮樂之失,刑政之煩,語其馴致而然耳。其秉要執本,在乎情性之極,故其道始於身心,形於家國,以施于天下,如此其備也。
而或者尚多云云,豈不謂厚誣哉。昔伏羲畫八卦,象萬物,窮性命之理,順道德之和;老氏亦先天地,本陰陽,推性命之極,原道德之奧,此與伏羲同其元也。文王觀《大易》九六之動,貴剛尚變而要之以中;老氏亦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靜而統之以大,此與文王通其宗也。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導斯民以仁義之教;老氏亦擬議伏羲,彌綸黃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與夫子合其權也。此三君子者,聖人之極也,老氏皆變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變之機,探至精之賾,斯可謂至神者矣。而王弼以為聖人與道合體,老氏未能體道,故阮籍謂之上賢亞聖之人,蓋同於輔嗣。豈以老氏經世之迹,未足充其所言耶?斯不然也。於乎聖人之在世也,有有迹,有無迹,故道之不行也,或俛身歷聘以天下為其憂,或藏名飛遯示世故不能累。有跡無迹,殊途同歸,斯實道義之門,非徒相反而已。然則仲尼之所以出老氏之所以處,老氏之所以默仲尼之所以語,蓋屈伸隱顯之極也,二子安能識之哉。司馬遷統序眾家,以道德為首,可謂知本末矣。班固作古今人表,乃絀老氏於第三品,雖其名可訕而道可貶乎哉。於戲老氏之術,見棄於當代久矣,斯數子者之由也。且仲尼親見老氏,歎其道曰猶龍乎,從之問禮無間然,著在記傳。後世不能通其意,是以異端之說紛然。蓋述之者不窮其源,故非之者不盡其致。噫,斯傳之不作,則老氏之指或幾乎息矣。今故極其致,顯其微,使昭昭然與群聖人意相合。有能體其道,用其名,執古以御今,致治如反掌耳。自昔言老氏術者,獨太史公近之;為治少得其道,唯漢文耳。其他詖辭詭說,皆不足取。
吳郡陸希聲序
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傳:夫道者,體也。名者,用也。夫用因體生,而體本無用;名因道立,而道本無名。體本無用,則用無不可,故曰可道。所可道者,以體當用耳。以體當用,是物之理,非道之常,故曰非常道也。道本無名,則名無不可,故曰可名。所可名者,以名求體也。夫以名求體,是物之變,非名之常,故曰非常名也。始所謂道者常道,名者常名,非可道之道,可名之名。何則?常道常名,不可道不可名,唯知體用之說,乃可玄通其極耳。然則體道者皇,順物之理也。用名者帝,適物之變也。順理適變,而下及其上者王。故上得之為神,中得之為聖,下得之為哲,偏得之為賢才,無所得為眾人。所謂無名者,道之體,動靜之先也;有名者,道之用,善惡之元也。體為名本,故能離動靜,原之則天地之始也。名因用立,故能生善惡,極之則萬物之母也。故皇者守無名,而帝者行有名。守無名,故無為而無不為;行有名,故為之而無以為。皇者順物之理,因其無欲而守以清靜,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妙謂靜以照理,微妙玄通者也。帝者適物之變,因其有欲而行以節文,故曰常有欲,以觀其繳。徼謂動以照事,殊塗同歸者也。所謂此兩者,言始與母也,即無名有名之術也,同於體而異於用者也。玄也者,事理俱照者也。能知夫無名之術微妙玄通,有名之術殊塗同歸,靜以制變,動以歸根,動靜不殊,則事理玄會矣。夫事理玄會,則物不能累,故退藏於密,吉凶與民同患,鼓天下不與聖人同憂,斯至神之賾也。出則為眾,入則為妙,未有不由斯道也。
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音聲之相和,前後之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傳:夫人之所謂美惡,皆生於情。以適情為美,逆情為惡,以至善不善亦然。然所美者未必美,所惡者未必惡,所善者未必善,所不善者未必不善,如此者何,情使然也。夫人之性大同,而其情則異,以殊異之情外感於物,是以好惡相繆,美惡無主,將何以正之哉?在乎復性而已。向則情之所生,必由於性,故聖人化情復性,而至乎大同。所謂有無之相生者,情性也。情性之相因,猶難易之相成也。夫為治者,以情亂性則難成,以性正情則易成。所謂長短之相形者,美惡也。美惡之相奪,猶高下之相傾也。所謂音聲之相和者,善不善也。善不善之相資,猶先後之相隨也。於乎世之多故,由此六者,天下所以不治,萬物莫得遂性。聖人將復其性,先化其情。善者因已善,不善者吾亦因而善之,使善。信者因己信,不信者吾亦因而信之,使信。故用無棄物,教無棄人,使在物無惡,在人無不善,而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易》曰:其道甚大,百物不廢。此之謂也。是以聖人體無名則無為而事自定,用有名則不言而教自行。使萬物各遂其性,若無使之然者,如天地之生萬物而不有其用,如百工之為器用而不恃其成,如四時之成歲功而不居其所。夫唯如此,是以其道可常,其名不去也。
經:不尚賢,使民不争;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矣。
傳:夫情所貴尚,則物徇其欲。徇則生偽,偽則生姦。故尚賢則争奪之心萌,貴貨則盜賊之機作。夫唯以性正情者,不見貴尚之欲,從事於道而無姦偽之心。故聖人之治人也,散有餘之貨,所以虛貪盜之欲心。糞甚蕪之田,所以實饑民之腹胃。不尚争能之賢,以弱其志意,不勞兵役之力,以強其筋骨。常使天下之民無知於知,無欲於欲。雖有知其貴尚者,亦不果於所行,以兵不敢為也。為無為者,用有名而體無名,則天下莫不臻於治矣。
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
傳:道以真精為體,沖虛為用,天下歸之未嘗盈滿,萬物宗之淵深不測。得其用則可以挫俗情之鋒銳,解世故之糺紛。得其體則可以上和光而不曒,下同塵而不昧。雖湛兮不可得窺,而綿綿乎若存,故前稱或似而後言似或。吾終不能知其所始,象若先天地而生焉。
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傳:萬物資天地而生,天地無取於萬物也。百姓仰聖人而治,聖人無假於百姓也。猶芻狗因神、明而成,神明無用於芻狗也。夫唯無用則無私,無私則無恩。是以天地無恩而大恩生,聖人不仁而大仁成,故百姓不辭德於聖人,萬物不謝生於天地。何以知其然哉?吾觀天地之間,猶橐籥之無心也。橐籥無心,故其聲不屈,其氣愈出。天地無心,故生成而不息,故為治不至多言。多言而無敬,則動而數窮矣,未若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此為抱道之實,保生之質,乃守中之術也。
經: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傳:谷者象道之體,神者况道之用。體真用妙,應物不窮,故曰谷神不死。夫唯谷神不死,則可以盡天地之體用。玄者,天之體也。牝者,地之用也。體玄而用牝,聖人之術也,故曰是謂玄牝焉。夫玄牝之術,乃陰陽開闔,變化不測者也。開闔即陰陽之道,陰陽乃乾坤之本,故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乎不知所終極。其體而不亡,其用不勞,此謂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者也。
經: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傳:天地生萬物而不自生,故能長存不毀,恒久不已。聖人養百姓而不自養,故其教長久,與天地相似。是以不敢為天下先,則樂推而不厭;不敢有其身,則歿身而不殆。誠以其不私於身,而後能有天下也。
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傳:從道之人無所不善,故謂之上善。夫水常處汙下,不與物爭,故萬物莫不得其利,蓋近於道矣。故上善之人若此水德,其居世若水之在地,其用心若水之淵回,其施與若水之潤澤,其言語若水之信實,其為政若水之清靜,其行事若水之任器,其變動若水之應時。夫唯常處汙下,故人莫得而挫;夫唯不與物争,故物莫與之争。《易》曰:謙者,德之柄。水得之矣。
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傳:持大器而滿盈,雖懼之不如早止;居大位而亢極,雖憂之不如早退。揣勢利而銳意,雖得之不可求保;貪金玉而滿堂,雖有之莫能長守。貴而驕則得其禍,富而驕則益其過。驕生乎心,咎自於己,豈可怨天尤人乎。故有道之士,功成不居,名遂不留,退身以全其歸,讓位以免其危。若四時之運,寒暑代謝而萬物以成,豈非天之道乎。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