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旨》曰:老聖所言之道,非上古無為,則唐虞雍熙之道也。其大無象,不可以名言求,眾人之所罕識,故曰: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謂不可幾及也。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自釋自審之辭,如所謂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孰得而肖焉。若禹之地平天成,則可以跡求也。老聖歎天下之人,皆謂我所言之道大似不肖,故復舉其次者而言曰:吾有三寶,保而持之。保持,抱守也。一曰慈,不敢以天民肆戮。二曰儉,不敢以天物暴殄。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敢以天討倡舉。夫慈,故能勇,班師振旅舞干羽而苗民格。儉,故能廣,薄衣服而致孝乎鬼神,卑宮室而致費於溝洫。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舜命總朕師遜舉皐陶,將讓位曰:枚卜功臣,固辭,弗獲,乃有位古之人有行之者,禹是也。今捨其慈,且勇,所以誅龍逄,戮比干。捨其儉,且廣,所以為傾宮瑤臺,瓊室玉門。捨其後,且先,所以囚湯夏臺,囚昌羑里,死矣,南巢牧野之禍至,古之人有行之者,桀、紂是也。夫慈,以戰則勝,仁者無敵,以守則固。民效死弗去,天將救之,以慈衛之。夏臺、羑里之厄所以脫,古之人有行之者,湯,文是也。若湯之放桀,曰: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鼇咸若。于其子孫弗率,皇天降災,假手于我有命。周之伐紂,曰:惟受罔有恢心,乃夷居,弗祀上帝神衹,遺厥先宗廟弗祀。商罪貫盈,天命誅之。此其肖矣。夫湯武不得為堯、舜之君,其細可知也。
《經》曰: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善用人者為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原旨》曰:古之善為士者不武,其惟文王乎。羑里之囚,崇侯虎所諧也。文王受命,六年始伐崇。善戰者不怒也。崇侯諧昌,昌以洛西之地、赤壤之田方千里獻紂,請除炮烙之刑,紂許之,賜弓矢斧鐵,因公季得專征伐,為西伯,典治南國江漢汝、旁諸侯。善勝敵者不爭也。呂尚,東海上人,遇七十餘主而不聽,人皆曰狂丈夫。漁于渭陽,西伯勞而問之曰:子樂漁耶。呂尚曰:君子樂其志,小人樂其事,吾漁非樂之也。西伯與語大悅曰:自吾先君太公望子久矣。故號曰太公望,立為師。善用人者為下,如四善云者,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也。配天謂可為人主極法則也。如文王者,乃古之善為士者,可為法於天下後世矣。昔西伯嘗問於太公曰:商王罪殺不辜,汝助予憂乎。太公曰:天道無殃,不可以先唱。人道無殃,不可以先謀。他曰又問曰:人主之動作舉事,有禍殃之應,鬼神之福乎。太公曰:重賦斂,大宮室,則人多病瘟。霜露殺五穀,絲麻不成。好田獵畢弋,不避時禁,則歲多大風,禾穀不實。好破壞名山,壅次名川,則歲多大水。好武事,兵革不息,則日月薄蝕,太白失行。西伯曰:誠哉。不十年,商亡,天下歸周,是亦慈儉不先之徵也。
《經》曰: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一及者勝矣。
《原旨》曰:兵本以戒不虞,非所以虞天下也。用兵有言,引古兵法語,下文是也。兵法以先舉者為主,應敵者為客。吾不敢為主,不敢先舉兵以虞天下也。而為客,彼弗率以侵我,不得已而應之,是戒不虞也。雖不得已而應,猶不敢進寸以輕敵,寧退尺以固守。是謂行無行。行,行師也。無行,無行師之心,師雖行而不輕進。攘無臂。攘,捍禦也。無臂,無舉手之心,雖捍禦而不輕舉手。仍無敵。仍,引也。無敵,無輕敵之心,雖引兵相抗,而不輕於敵。執無兵。兵,凶器也。雖執凶器而不行殺戮,何哉,禍莫大於輕敵。諸侯以國為心,故不免有時而先舉。天子以天下為心,此吾民,彼亦吾民,禍彼猶禍此也,肯輕敵哉。此禹所以拜昌言班師振旅而苗民格也。噫,輕敵幾喪吾寶,寶即前章三寶之寶,所謂惟善為寶,仁親以為寶,則凡天下之民,莫非吾寶也。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言兩兵對抗,哀而不忍無殺傷,天民之心將見,不戰而屈人兵,勝可知矣。以結上二章之義。前章言不武是美文王,而微寓抑武王之意。老聖凡言兵,多以禹格有苗為法。
《經》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懷玉。莫能知一作莫
不知。
《原旨》曰:言者所以載道。知,知道也。行,行道也。甚易知,甚易行,吾無隱乎爾。行之則左右逢其原,天下之人,何其莫能知,莫能行哉,嗟歎之辭也。宗,祖也。君,主也。言有宗是皆祖述《墳》、《典》古史之書,事有君是皆歸本皇帝王伯之道,豈託空言者哉。不知言則不知道,是以不我知也。既不能知,又不能行,則其無知可見。夫唯無知,則知我者希,斯亦不足怪也已。於戲,知我者希,則在我者貴,一云則法也。我道也,取法於道,則我貴矣。聖人被褐懷玉,褐,微賤之服。玉,至貴之寶。被褐謂無位,懷玉喻有道。此言有道無位之聖人也。故天下所罕知老聖以此自喻,所負可知也。
《經》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以其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以其不病,世本誤作是以不病。
《原旨》曰:知,知道也。病,不知道也。知不知上,聖人知而不言,上也。不知知病,眾人言而不知,病也。夫惟病病,言眾人之病病矣。以其不以病為心,而禦人以口給,故犯不知知病也。聖人不病,言聖人常以不知為病,而不輕於言,是以不病也。言寡尤行寡,悔幾何人哉。昔周有金人,三緘其口,而銘其背。當老聖在周,金人之作,寧無做耶。孔聖觀周,嘗得撫而欺之。前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此言知不知,上,不知知,病。道豈終不可知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經》曰:民不畏威,大威至矣。無狹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惟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原旨》曰:威,刑罰也。人以身為重,加之以刑罰,孰不知畏。然有不顧斧钺而犯之者,何哉,大威至矣。知其無所自迯,小民畏苦尚有不肖之心生,況其大力量者乎。湯出夏臺,去三面之網,信有由也。漢南諸侯聞之曰:湯德及禽獸,歸之者四十國。噫,桀,君也。湯,臣也。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大人之心,其可自狹乎。狹則物有所不容,擅福作威,靡所不至,民不堪處。民不堪處,則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蓋將有所不能容者矣。此桀之所以亡,湯之所由興。無狹其所居,所居,心也,心不狹則神明來居,物無不容一生之道也。無厭其所生,所生,內則神明,外則民物,俱不可厭,厭則去我之心,生死之道也。夫惟不厭,我不厭彼。是以不厭,彼不厭我。聖人自知不自見,無驕人之心。自愛不自貴,無威人之心。故去彼狹厭,取此知愛也。
《經》曰: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原旨》曰:勇,志也。敢,氣也。志,至焉。氣,次焉。持其志無暴其氣,生之道也。一或氣壹則動,志動而乖,則蹶死之道也。知此兩者,或利或害,言志氣二物,制得其道,則利。制失其道,則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故惡之端也。天好生惡殺,誰能知天意惡殺而弗違哉。是以聖人猶難之。天意罔測,聖人猶以為難,而無勇敢之為。天之道,不爭而善勝,柔能勝剛。不言而善應,至誠感神。不召而自來,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繟然而善謀,天道福善禍淫。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難諶,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言其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也。當桀、紂為君之日,使能任賢聽諫,知天之所惡,不輕勇敢,而謹猶難之心,則湯武雖聖,曷敢不臣乎。吁甚矣。豈桀、紂之有以自亡耶。其天網之疏而不失耶。何聖人之言,其弗可違也如此。
《經》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是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希有不傷其手矣。
《原旨》曰:好生惡死,人心所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此承上章餘旨,歎王道不作,天下之民不死于兵,則死于飢,孰殺之哉。方且嚴法令,廣聚歛,脅民以威,動之死地,無所逃之,非不畏死,不免死也。孟子謂殺人以刃與政,亦此意。民不畏死,即是民不堪命,而懷等死之心。上若寬法令,薄賦歛,省徭役,天下之民,各得所養,惟恐其死為奇作弗靖也。民得其養,或自作弗靖,吾得執而殺之,謂犯于有司,必寘刑戮,天殺之也。孰敢言民常畏死,無敢犯之矣。司殺者,天也。代司殺者,人也。殺之當則天殺之,不當則是以人殺人,能無傷乎。新大匠之事,夫代大匠斲,希有不傷手,喻殺人以政,實自傷也。當周室東遷,政由方伯,擅舉征伐,是猶代大匠之斲,不但名分廢墜,而諸侯之師,禪赫千里,戕賊民生,畏死不暇。及其天定勝人,鮮不敗事,傷手之義也。
《經》曰: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原旨》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國不可以無民,猶民不可以無食。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三代之季,大巢相類。昔五伯爭強,興徭役,事征討,國祿不均,國用惟艱,田野不闢,稅歛不給,又從而增羨之,民之所以飢也。飢則草竊姦宄,出沒靡常,是以難治。非民難治也,以其上之有為。上有為,下亦有為。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所謂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者,神不自許。神不自許,是以輕死。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何則,養生必先之以物,然則物有餘而身不養者,亦多矣。若季世之法,聖人有所不取。
《經》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原旨》曰:死生亦大矣。生之徒,死之徒,吾於出生入死章,已言其約。噫,人之生也柔弱,柔弱者生之徒。其死也堅強,堅強者死之徒。豈惟人哉,物莫不然。故又曰: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搞。原其所以生,所以死,本乎陰陽二氣而已。二氣本乎太極之一氣,一氣本乎無極之太虛。《經》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在《易》則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易無而極有,知易無而極有,則知易無極也。易有太極,得不謂無極而太極乎。太極乃物初混淪之一氣,無極即太極未形之太虛。釋氏有謂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亦即有生於無,而復歸於無也。然則生之徒者何與,死之徒者何與,自太極生兩儀,乾剛坤柔,天地合德。乾天也。天一生水,父剛而子柔,故一水性柔弱,其德順下。地二生火,母柔而子剛,故火性炎上,其德剛燥。天非火之剛,無以發乾健之體。地非水之柔,無以致坤順之用。惟其剛柔相生,故能成久大之德業。人之生I也柔弱,天水資焉。其死也堅強,地火攝焉。惟剛柔相濟,而、成既未之功,則長生久視之道在,放養生家專取法焉。柔弱者生,剛強者死,譬猶兵強則不勝,眾攻之也。木強則共,眾伐之也,強大處下,柔弱處上。天之道也。老聖凡言柔弱則氣,剛強則物,氣和則生,物壯則老,老則死,死則當知所歸,如復焜而為不復歸於嬰兒,復歸於無極,皆歸之之道也。
《經》曰: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以有餘奉天下,惟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侍,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原旨》曰:《洪碗》九疇,五曰皇極。皇建其有極,言大中之道立,其有中行九疇之義也。天之道,其猶張弓乎。引射為喻,高者抑之,下者舉之,上下之中可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小大之中可見。地氣上升,天氣下降,抑高舉下之道也。熱極變凍,寒極變溫,損有餘補不足之道也。天之道,其折中如此,所以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天理人欲常相反焉。所謂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孰能以有餘奉天下,如天之雲行雨施澤及萬物,惟有道者,所謂德惟善政,政在養民者也。聖人為而不恃,無責報之望。功成而不居,法天之道也。其不欲見賢,執中而已。聖人事業無為有為,函天蓋地,凡民有所不識也。嗚呼,上天之載,無聲無臭。
《經》曰: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故柔勝剛,弱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故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原旨》曰:軟勝堅,牝勝牡,理也。物性柔弱,莫過於水,及其至也,決堤潰川,無能易之。老聖憫文武墜地,將有二代垂亡之風,故因關尹問,而匡救之,曰: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惟伯禹得之,以水治水,地平天成。成湯得之,東征西怨,惟恐後已。西伯得之,戡黎伐崇,罔不欲喪。是皆以柔弱勝剛強者也。使桀知此,能監唐虞之治,則不為湯勝。使紂知此,能監夏之亡,則不為武勝。惟其剛強暴虐,迷不知省,是以有臣代君者出,甚矣。故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此古聖人言也。
當鯀之殖,湯、文之囚,受垢不祥莫大焉。及其禹受禪,湯、武自代,皆得為社稷主,天下王。噫,桀、紂固虐矣,君也。湯、武固聖矣,臣也。如禹以功受禪,尚無問然。若湯、武以智力自代,得無慚乎。惟文王小心事紂,終不易節,故可比德堯、舜。《玄經》本旨,一皆以正己正人,與為人主者告,人主正則百官正,百官正則天下之民正。烏有為臣而可自代君者乎。正言之君民,吾羲皇之民,無繩可結,亦可已甘其食,窪樽可飲,美其服,毛可禦寒,安其居,巢穴足以避風雨,樂其俗,含哺鼓腹樂在其中。鄰國相望,道並行而不悖。鷄犬之聲相聞,物並育而不害。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無爭城爭地之心。天之道,地之利,未嘗不足。玩及此章,大樸淳風,盎乎天地間,今猶古也。則知老聖之所自得,非季世強梁之所可知。所謂萬世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經》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原旨》曰:聖人之心,天地之心,無不容,無不與也。所謂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者。與眾人則不然,美言不信,俗尚華也。信言不美,道貴樸也。善者不辯,無不容也。辯者不善,未忘言也。知者不博,混而為一。博者不知,數輿無輿。聖人不積,與時消長。既以為人,己愈有。生物之心常在。造物之心不窮。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天之無恩,而大恩至矣。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