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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重返奥地利2

列车徐徐地、几乎可以说是庄严地驶来。这是一趟特别列车,不是那种被日晒雨淋而褪了色的破旧的普通车厢,而是宽敞豪华的黑色车厢,是一趟专车。机车停住了。可以感觉到,列队等候的人群激动起来,我还始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蓦地我在车厢的反光镜里认出高高站立着的卡尔皇帝—奥地利最后一位皇帝—和他的身穿黑色服装的夫人齐塔皇后。我简直惊呆了,奥地利的最后一位皇帝、统治了七百年之久的哈布斯堡皇朝的继承人要离开自己的帝国了!尽管他拒绝正式退位,奥地利共和国仍然允许他在离别时享受所有的礼遇,或者说,是他强烈要求共和国这样做的。此刻,这位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人站在窗户旁,最后一次看一看自己国家的山峦、房屋和人群。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却被我亲身经历到了—我是在帝国的传统中长大的,我在学校里唱的第一支歌是对皇帝的颂歌;后来我又在军队里服役,曾面对着这个此刻身穿庶民服装、流露着严肃和沉思目光的人发过誓言:和领土、领水、领空共存亡,现在我目睹此情此景,更是感慨万千,我曾多次在盛大的节庆时见过奥地利的老皇帝,那种豪华的场面今天早已成为传奇,我曾在申布龙皇宫里见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周围簇拥着自己的家族和身穿闪烁发亮的制服的将军,接受八万名维也纳学童的效忠宣誓。学童们整齐地站立在绿色的大草坪上,用童音激动地合唱着海顿的《上帝养育歌》。
我也曾在宫廷舞会上、在戏剧预演时见到过老皇帝,当时他穿的是金光闪闪的礼服,我还在伊施尔温泉看到他戴着一顶绿色的施蒂里亚人帽子驱车打猎,我曾看见他排在圣体节的行列中,虔诚地低着头,向斯特凡教堂走去而在那雾茫茫的一个潮湿的冬天,我终于看到他的灵车。正当大战进行期间,人们把那个年迈的老人安葬在卡普秦陵园。皇帝这个词对我们来说曾是权力和财富的缩影,是奥地利永存的象征,我们自幼就学会用无比的敬畏来说皇帝这两个字。而现在我却眼望着他的继承人—奥地利的最后一位皇帝作为被驱逐者离开这个国家。哈布斯堡皇室的光荣帝国,代代相传了数百年,在这一分钟里宣告寿终正寝了。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这凄凉的情景中回顾着历史,世界的历史。宪兵、警察和士兵们都显得很尴尬,略感羞辱地在一旁观看着,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否还可以敬老式的军礼,妇女们都不敢举目正视,谁都不说话,所以当突然听到一个伤心的老妇轻轻的呜咽声时,都情不自禁地一怔。那一去不复返的一秒钟开始了,机车猛一冲,好象必须这样使劲似的,列车缓缓地离去了。铁路工作人员恭敬地目送着它,然后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露出那种人们在送葬时所能看到的窘迫神情,延续了几乎千年的皇朝在这一瞬间才宣告真正结束。我知道,我要回去的,已是另一个奥地利,另一个世界。
那列车刚刚在远方消失,就有人要我们从洁亮的瑞士车厢换到奥地利车厢。而要想事先知道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也只有踏上奥地利车厢才会清楚。
给乘客指引座位的列车员们,走起路来都慢慢吞吞,他们面容憔悴,好象没有吃饱,衣衫已一半褴褛;穿破的旧制服在下塌的肩膀周围晃来晃去。玻璃窗边用来拉上拉下的皮带已被割掉,因为每一块皮都是宝。盗贼的匕首或刺刀把座位破坏得不成样子;整块软垫皮面不知被哪个恬不知耻的人野蛮地劫走了,他为了补自己的鞋子,只要见到有皮革,就随手取来。同样,车厢壁上的烟灰缸也都不翼而飞,为的是烟灰缸上有那么一点点镍和铜。深秋的风穿过破碎的车窗,从外面呼呼吹来,夹带着劣质褐煤的烟雾的炉灰;现在的机车烧的都是褐煤,烟雾和炉灰把车厢的地板和四壁都熏黑了,不过,烟雾的臭气至少也减轻了一点强烈的碘酒气味,而那种碘酒气味会使人回想起这些只剩下骨架的车厢在大战期间曾运送过多少伤病员。不管怎么说,列车居然还能向前运行,这也可谓是一种奇迹。诚然,这是一种折磨人的奇迹;每当没有上油的车轮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稍微有点不刺耳时,我们就担心疲劳过度的机器要断气。以往一小时运行的路程,现在需要四五小时。黄昏一到,车厢里就黑魆魆的一片。电灯泡有的被打碎,有的被偷走。要想寻找点什么,就得点着火柴向前摸索。车厢里的人之所以不觉得寒冷,是因为一开始就已六人一窝、八人一堆地相互挤着坐在一起。可是刚到前面第一个车站又挤上来许多人,人越挤越多,所有的人都因为等了数小时而疲惫不堪。车厢过道上挤得满满的。甚至连踏板上都蜷缩着人,而顾不得已象是初冬的夜里天气。
此外,每个人还小心翼翼地紧抱着自己的行李和食品包。谁也不敢让一件东西在黑暗之中离手,哪怕是仅仅一分钟。我又从和平的环境乘车回到这个以为已经结束了的战争恐惧之中。
机车在快到因斯布鲁克前突然喘息起来,尽管呼呼地鼓气和鸣笛呼啸,也都无法爬上一个小山坡。铁路工作人员拿着冒烟的提灯紧张地跑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