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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日落西山11

我的发行人基彭贝尔格教授是我在收集歌德和贝多芬的手槁时的对手和竞争者。他是瑞士的大富翁,他收集的贝多芬的珍贵手稿是无人可以与之匹敌的。但是我收藏的贝多芬的遗物至少可以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一生中最凄凉的一刻—这是世界上没有一家博物馆能提供的,且不说我收藏着贝多芬青年时代的笔记本、他的歌曲《吻》的手稿和《哀格蒙特》乐谱片断的手稿。由于碰到一次好运,我得到了贝多芬房间里剩下的全部陈设,那些陈设是在他死后被拍卖,而由枢密顾问官布罗伊宁购得,然后转让给我的。主要是那张大写字台以及藏在写字台抽里的他的两位恋人的画像:一幅是吉乌莉塔古西亚尔蒂伯爵夫人,另一幅是埃尔德蒂伯爵夫人。还有那只直到他临终前还一直保存在自己床边的钱箱,那张斜面小写字桌—他卧在床上还一直在这张小斜面桌上写下最后的乐谱和书信;还有一绺从他临终床上剪下来的白色卷发、讣告信函;以及他用颤抖的手写下的最后一张洗衣单,可以拍卖的家具什物的清单,他在维也纳的全体朋友为他身后无依无靠的女厨莎莉而认购遗物的字据。由于一个真正的收藏家总是经常会碰上好运气,所以在我得到他房间里的一切遗物之后不久,我又有机会弄到三幅他在临终床上的素描。从那几幅同时代人的绘画中,我们知道,在十一月二十六日贝多芬弥留之际,一位年轻的画家和舒伯特的朋友—约瑟夫特尔切尔想把垂死的贝多芬画下来,但是他被那位认为这是大不恭敬的枢密顾问官布罗伊宁赶出了死者的房间。那几幅素描销声匿迹了数百年,一直到那位名气不大的画家的好几十本素描手稿在布尔诺的一次小小拍卖中。以低得可怜的价格出售时,才突然发现在手稿中有那三幅素描。不知怎么一回事,好运接踵而来,一天,有一个商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对贝多芬在临终床上的画像真迹有兴趣。我回答说,我自己已经有了。但是后来才弄清楚,那张打算卖给我的手稿就是后来的丹豪塞的非常着名的贝多芬临终遗像的石版画。于是我把所有那些以视觉形式保留了那个值得纪念、真正不该消失的最后时刻的画像收藏在一起。
毫无疑问,我从来不认为我是那些物品的占有者,而仅仅是那些物品在那个时期的保管者。吸引我的不是那种占有的欲望、据为己有的欲望,商是要把那些珍品搜集到一起的心情,是把收藏当作一项艺术性的工作。我当时就意识到,这项收集工作本身,从总的长远的观点来看,比我自己的作品更有价值。尽管已经收集到了许多东西,但我还是迟迟不整理出一份目录,因为我仍然处在初创时期,工作正在进行,且不够完臻,尚缺少某些名人和某些手稿。经过一番考虑,我当时的想法是把那些独一无二的收藏品在我死后转变给一所能满足我特殊条件的研究所,也就是说、该研究所能每年拨出一定数量的款项、按照我的想法去继续完善那些收藏。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全部收藏就不会凝固僵化;而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有机体,它会在我身后五十和一百年的时间内不断得到补充和完善,从而成为一种越来越完美的齐全的收藏。
可是对我们那一代历经磨难的人来说,是不可能想到自己身后的事的。
随着希特动时代的开始和我远离家园,我的搜集收藏品的乐趣也就没有了。
再说,把一些东西保存在某处的安全性也不具备。有一段时间,我还把一部分收藏品放在保险箱里,放在朋友那里,但是后来我决心按歌德说的话去如果博物馆、收藏品和兵器库得不到继续充实的话,还不如把它们封存起来。我宁愿和我今后再也无能为力的搜集工作告别。临分手时,我把主要是我同时代的朋友作为礼物赠送给我的一部分收藏品送给了维也纳的国家图书馆。另一部分我变卖给了别人,其余部分,过去和现在的命运如何,我就不在乎了。我的乐起从此就一直在于自己的创作,而不再在于别人已经创作好的作品。我放弃了收藏,但我不感到后悔。因为在那些敌视一切艺术、敌视一切收藏品的时代,我们这些被追逐、被驱赶的人还必须新学会一种艺术,即舍得放弃的艺术:向我们曾经视为骄傲和热爱过的一切诀别。
岁月就这样随着写作、旅行、学习、读书、搜集、玩乐而年复一年地过去。当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我已是五十岑的人了。对萨尔茨堡那位老实巴交的白发邮差来说,那一天可晕一个倒楣的日子。因为在德国有这样一种庭好的习俗,一个作家到了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报纸上要为他大大庆祝一番。所以那位老邮差不得不将大批的信件和电报从一级级陡峭的台阶上拖上来。在我打开那些信件和电报之前,我就思忖,那一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人生的第五十个年头被看作是一个转折;我不安地回首过去,我已经走过了多少路程,我扪心自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向上奋进。我细细琢磨已经度过的时光;回顾那五十年的生活历程,我想起我是怎样从自己的家走进这阿尔卑斯山区、然后又到了那块缓缓倾斜的谷地,同时我心里又不得不这样想,那块谷地很可能是罪恶之薮,我没有什么可感激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人们最终给予我的,要比我期待的多得多。传播媒介界—我正是藉助它们而得以发展,并且通过它们发表自己的诗歌、文学作品—所起的作用,远远超过我童年的最大胆的梦想。岛屿出版社特地发行了一本我的业已出版的各种文本着作的总目录,作为庆祝我五十寿辰的礼物,它本身就已经象是一本书,里面什么语种都有了,有保加利亚文、芬兰文、葡萄牙文、亚美尼亚文、中文和马拉提文。传播媒介界还把我的话和思想用盲文、速记、各种外国的铅字与方言传播到人们中间,我的生存空间远远地超出我自己居住的范围我和我们那个时代一些最优秀的人物给成了私人朋友,我欣赏过最完美的演出;我可以游览和观瞻那些不朽的城市、不朽的绘画、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我没有职务和职业上的羁绊,始终自由自在。我的工作就是我的乐趣,不仅如此,我的工作还给他人带来乐趣!还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呢到处是我的书:难道会有人把这些书郁毁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那里是我的家,难道会有人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里有我的朋友—难道我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们我曾经毫无畏惧地想到过死,想到过患病,但是在我的思想中却从未想到过我目前面临的这种处填,没有想到我不得不背井离乡,作为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而被追逐;被驱赶,再次从这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浪迹天涯,我没有想到我的那些书籍会被焚毁、被禁止、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我没有想到我的名字在德国会那是一块罪恶之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