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那个“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却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还清晰地听到了在此之前刚刚脱口,但倏间已经成梦的那番话语,犹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梦境的响声,而梦却已消逝。我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试图躲进外祖母的怀抱,吻她,亲她,以此抚平她痛楚的伤痕,近段时间来,不同的“我”象走马灯似地在我心头显现,当我属于其中这个或那个“我”时,我曾迫切需要回想这个人物,然而谈何容易,犹如现在我白费心机,试图重新感受某个“我”的快意与欢乐,至少是一度时间吧,当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我渐渐记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个小时前,我在闷热的马路上游荡,在那位糕点师傅面前,我多么想亲亲我外祖母,心想这一小时她不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现在,同样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又几小时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过发现了这一需要,因为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个生命,一份慈爱,也就是说这是生就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我心间臻于完善,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爱之所至简直无所不灵,以致在我外祖母看来,伟人们的天才,自创世纪以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聪明才智,简直不如我的一个小小的缺点;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温了象现在这样的至福,便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它的来临,感到它象一种旧病复发的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虚无曾抹尽了我保留的这种慈爱的形象,摧毁了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时,取消了我们相互注定的命运,在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的外祖母的时刻,将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个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边生活了若干年,就象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边发生一样,但在这另外一个人看来,我过去不过是子虚,将来也只能是乌有。近来我享受过的欢乐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尝的欢悦,似乎就是粉饰过去,减少我外祖母昔日经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这不仅仅在于她穿着晨衣,这一特定的服装,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疲惫,无疑是身体不健康的疲惫,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和蔼可亲的疲惫;渐渐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时不惜向她夸大事实,造成她内心的难过,想象着再用我的亲吻将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娇可以带来她的慈爱,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欢乐;比这更糟的是,我,我现在已别无幸福可言,只能从我的回忆里,从这张脸庞因和颜悦色而突出、倾斜的各个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疯狂地极力从中搜刮幸福,甚至连蛛丝马迹的欢乐也不放过,比如在圣卢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头戴宽沿帽,在不明不暗、强弱适中的光线中,慢悠悠地摆出卖弄风情的姿态,显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这一点,失口嘀咕了几句不耐烦且又伤人的话,从她脸上那一阵抽搐,我感觉到我说的话已经传至她的耳朵,伤害了她的心;其实,这些话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为现在千亲万吻的抚慰是万万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脸上的那阵抽搐,再也无法忘却她内心,毋宁说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我们固执地一味回忆我们曾给予他们的种种打击时,我们不停鞭挞的正是我们自己。这痛苦,虽然撕心裂肺,我却紧紧抓住不放,因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对外祖母怀念的作用所致,是这一怀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头的具体证据。我感到真的只有通过痛苦才回想起她来,我多么希望那维系着对她怀念之情的钉子在我心间扎得更深,更牢。我并不试图通过对她的照片(圣卢为她拍摄的那一张,我一直带在身边)低语、祈祷而减轻痛苦,美化这种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门在外,暂时不得见面而已,就象我们朝着一个远离我们的人儿低语、祈祷,他虽然孑然一身,但却熟悉我们,永远永远与我们融为一体。但是,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所坚持的不仅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独特面貌,尊重我无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种苦痛,每当与交织在我心头的存在与虚无格格不入的那阵抽搐重又浮现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规律,继续经受痛苦的煎熬。在那当时有着切肤之痛,如今却无法理解的感觉中,我确实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会有可能悟出几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从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觉,那感觉是多么别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产生,它既没有由我的理智划定运行轨迹,也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减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发现,犹如雷轰电击,按照一个超自然的、非人类的符号,在我心间铭刻下的标记,仿佛留下了一条双重神秘的印迹。(迄此,我一直处于对外祖母的遗忘状态,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连想也不曾想过;殊不知遗忘本身,说到底是一种否认,是思维能力的减弱,无法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时刻,不得已用风马牛不相及的惯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兴许自我防卫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烟未消的废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业的基石,我因此而过分地品尝了回忆心爱的人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时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这份甜蜜能够带来种种评价,仿佛它始终存在,我为了它而继续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这一更为真实的时刻,我双眼紧闭,外界的万物一概不见,五脏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彻亮,在这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内心深处,残存与虚无终于结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门口,暂时瘫痪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严酷的真情实感一起争夺我)便反映、折射出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这个睡眠的世界里,为我们身体器官的紊乱所控制驾驭的内知觉加速了心脏或呼吸的节奏,因为同一程度的恐惧、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们的血管,便会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澜;当我们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涛,犹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①,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庄严、伟大的脸庞便立即浮现在我们眼前,向我们靠近,继而离我们而去,任我们泪水涟涟。我来到幽暗的大门下,迫不及待地寻觅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费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只不过生命力已经衰弱,象记忆中的她一样苍白;黑色愈来愈浓,风越刮越烈;父亲本应把我领到她身边去,可他却迟迟不见。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感到心脏象凝固了一般,我这才想起已经好几个星期忘了给外祖母写信了。
第10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