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窝藏罪中最为危险的莫过于罪犯思想中的窝藏过失本身。由于他心里总惦记着有这种过失,所以,他难以设想过失本身往往鲜为人知,难以设想纯粹的谣言多么容易被人轻信;反过来,他也难以明白,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讲话中,在他人看来,却不打自招出了某种程度的真相。再说,他若千方百计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样,都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在上流社会中,没有得不到支持、纵容的恶癖,曾有过这样的事:一旦知道两姊妹相爱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会忙乱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让两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觉到亲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桩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说,因为此事与另一个传闻有关,听说,德夏吕斯先生宁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约于理发师,理发师得给他做头烫发,是给一位公共汽车检票员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乱了方寸,六神无主。不过,为了讲清亲王夫人的私情,还是谈一谈是哪桩心事打开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独自与亲王夫人坐在马车上。经过一家邮局时,她让车子停下。这天出门,她没有带贴身仆人。只见她半遮半掩地从手笼中掏出一封信,动身下车,想把信丢进信筒。我想阻拦她,可她微微躲闪了一下,这时,我们俩便马上全都明白了,她动身下车前的举动明显是在保护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机,而我竟加以阻拦,有碍于她保守秘密,实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复了镇静。但是,她还是满脸绯红,把信递给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丢信时,无意中瞥见此信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
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谈首次赴亲王夫人府上参加晚会时的情况。盖尔芒特公爵夫妇领着我,急于离去,我便去向亲王夫人告辞。不过,德盖尔芒特先生还是想亲自与兄弟告别。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门下,不失时机地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和对她儿子和蔼可亲。兄弟如此亲热待人,实属平生第一回,这使巴赞深受感动,唤醒了那沉睡难以经久的骨肉之情。我们向亲王夫人话别时,巴赞虽没有特意向德夏吕斯先生致谢,但执意向他表露了内心的一片深情,或许是实在难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记,象此晚的这般姿态,兄弟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奖赏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让狗牢牢记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这般甜头。“嗳!小弟,”公爵拦住德夏吕斯先生,深情地拥抱着他,说道,“从大哥面前走过,怎么连小安也不道一声。我见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这让我多挂念。我翻过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怜妈妈的信,那一封封信对你多么溺爱啊。”“谢谢,巴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声音哽咽,只要提到母亲,他每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你该下下决心,允许我在盖尔芒特为你置幢房屋。”公爵继续说。“看见兄弟俩这般亲热,真高兴。”亲王夫人对奥丽阿娜说。“啊!我觉得世上象这样的兄弟找不出几对。我日后一定邀请您和他来做客。”亲王夫人向我许诺道,“您和他相处不错吧?……唉,他们到底能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她声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为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每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与兄弟谈论过去时的那份高兴劲头,她总不免产生几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盖尔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开妻子一点。她感到,当兄弟俩高高兴兴挨在一起,她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迫不及待凑到他们身边去时,他们对她的到来并不满意。可这天夜晚,除了这一习惯产生的醋意之外,还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来,德絮希夫人将实情告知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兄弟如何如何亲热,希望他向兄弟致谢,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忠实好友也认为应该把情况通报公爵夫人,说他们看见她丈夫的情妇与她丈夫的小弟单独呆在一起,这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苦恼。“想一想过去我们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继续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季来玩,我们又可以象过去一样,欢乐地生活。你还记得古弗老爹吗?”“帕斯卡尔为什么搅得人心慌意乱?因为他被搅得心……心慌……意乱,”德夏吕斯先生背诵道,仿佛还在回答老师的提问,“那帕斯卡尔为什么被搅得心慌意乱?因为他搅得人心……心慌……意乱。”“‘很好,您肯定会通过,准能得到好评,公爵夫人还会奖给您一部《汉语词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还记得埃尔费?德圣当给你带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你对中国是那么热爱,吓唬我们要到那个国度去生活一辈子;那时,你就已经喜欢远出闯荡。啊!你这人非同一般。可以说无论对什么东西,你的情趣向来与众不同……”公爵最后这几句话刚一出口,整个脸便顿时涨得象红彤彤的太阳,因为他对兄弟的德行,至少对兄弟的名声了若指掌。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兄弟提及这方面的事,现在不慎失言,似乎还与兄弟的名声有关,就更感到尴尬了,而且愈是显得尴尬,也就真的更为尴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为了抹去最后那几句话,说道:“谁知道,你过去也许爱着哪位中国女子,后来又爱上了一位位白肤女郎,惹她们喜欢,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与她一起交谈,让她满心喜悦。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刚才不慎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弄得脑子混乱一片,慌忙中张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让他动心,恰恰就不该在谈话中提她。德夏吕斯先生察觉到兄长满脸通红。谁都知道,要是罪犯听到别人当面提及并不认为是他们所犯的罪行,他们总是力戒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烧身,也还是觉得继续交谈为妥。
“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德夏吕斯先生回答公爵说,“可我还是想回过头来谈谈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你的话中肯极了。你说我的思想向来与众不同,说得何其正确啊!
第8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