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有一天,我终于决定差人告知阿尔贝蒂娜,近日要接待她。那是在一个炎热早临的上午,孩子们的玩耍嘻闹声,游泳的人的取笑逗乐声,卖报者的吆喝叫卖声,这千万种声音化作道道火光,簇簇火花,为我描绘出火热的海滩,海波涟涟,一排排冲刷着沙滩,送来阵阵清凉;这时,交响音乐会开始了,乐声中交织着哗哗的水声,琴声悠悠回荡,仿佛一大群蜜蜂迷失在海上,嗡嗡作响,我旋即充满欲望。渴望重新听到阿尔贝蒂娜的笑声,看到她的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晰地显现在浪峰上,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是与巴尔贝克不可分割的魅力所在,是巴尔贝克特有的花神;我打定了主意,要派弗朗索瓦丝给阿尔贝蒂娜捎信,约她下星期见面,与此同时,大海缓缓上涨,随着阵阵峰涌,晶莹的海水一次次淹没悦声的旋律,一个个乐句显得断断续续,宛如一个个弦乐天使在意大利教堂之顶袅袅升起,在斑岩蓝或碧玉翠的屋顶间若隐若现。但是,阿尔贝蒂娜来访的那一天,天气重又变坏、转凉,再说,我也扫兴,听不到她的笑声;她情绪极为恶劣。“今年,巴尔贝克真叫人厌倦。”她对我说,“我尽量不要呆得太长。您知道自复活节后我一直在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人也见不着。您想这是不是没趣极了。”尽管刚刚下过雨,天气说变就变,我陪阿尔贝蒂娜一直到了埃普勒维尔,拿她自己的话说,她常在邦当太太别墅所在的小海滩与安加维尔之间“来往穿梭”,在安加维尔,她“寄住”在罗斯蒙德亲戚家中;到了埃普勒维尔后,我独自一个人朝大路方向信步而去,当初与外祖母一起出游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走的就是那条路;路面上坑坑洼洼,闪耀的太阳也未晒干坑内的积水,看去就象一块沼泽地,我想起了外祖母,昔日,她走不了两步,准就沾满了污泥。可是,我刚一踏上那条路,便眼花缭乱。八月间,我和外祖母看见那地方只有纷纷落叶,象是个苹果园,如今苹果树一眼望不到边,花儿盛开,色彩缤纷,蔚为奇观,我双脚陷在污泥中,身上穿着舞会盛装,顾不上小心照顾自己,一心只想到别弄污了这粉红色的花缎,红日下,花缎流光溢彩,奇妙至极,叹为观止;浩瀚的海面映衬着苹果树,宛如日本石印画的背景,倘若我举首仰望花间晴空,那把天空衬托得分外静谧,蓝得几乎呈现出紫罗兰色的花朵仿佛立即闪开,敞露出那天堂的深处。蓝天下,微风徐徐,但冷嗖嗖的,红艳的繁花轻轻摇曳。蓝色的山雀飞落在枝桠上,在花簇间跳跃,花儿任其纵情欢跳,仿佛是哪一位酷爱异国风光与色彩的能人巧夺天工,创造了这片生机勃勃的美丽景色。它拨动着人的心弦,令人热泪盈眶,不管它有多浓的雕琢的艺术效果,仍给人以自然天成的感觉,这些苹果树就生长在旷野上,就如农夫在法兰西的大道上行走。接着,阳光骤然消失,大雨倾泻;整个天际布满道道斑纹,排排苹果树被笼罩在昏暗之中。但是,尽管大雨淋漓,风也变得凛冽,苹果树仍然丽姿纷呈,粉红的花朵嫣然如故:这是早春的一天。
第二章我担心这次独自漫游获得的乐趣减弱了我心中对外祖母的记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回想外祖母经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发怀念之情。在我的召唤下,这一痛苦试图在我心中安营扎寨,竖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无疑,我的心对它来说实在太窄小了,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复现的刹那间,我走了神,即将合拢的拱穹顷刻坍塌,犹如浪峰尚未尽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当我昏昏入睡时,只要通过睡梦,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给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渐渐减弱,因为在梦境,她不象我对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样尽受压抑;我看她还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复;我觉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难受,我马上用亲吻堵上她的嘴巴,让她相信病已彻底痊愈。我多么想让悲观论者看到死亡确确实实是一种疾病,可以治愈。不过,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样丰富的自发性。她的言语仅仅是一种衰弱、顺从的答话,几乎是我讲话的简单回声,充其量不过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唤起我似乎对幸福的向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梦总在我们脑际浮现,往往由于一种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与对某个我们与之有过欢爱的女性的回忆(条件是这一回忆已变得模糊不清)联系在一起。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脸蛋的模样,那模样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脸蛋多几分温条,少几分愉悦,两者相去甚远;由于这一情感要求与肉体的欲望一样,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不想再设法与她会面。但是,即使仍处在极度悲伤之际,肉欲也会死灰复燃。在人们让我每日久卧静养的床榻上,我渴望阿尔贝蒂娜前来旧戏重演。君不见在那间孩子夭折的卧室里,夫妻很快又搂抱有一起,给死去的婴儿再添个弟弟?我走到窗台,凝望着这天的大海,试图摆脱这一欲念。与初次来的那一年一样,大海变幻无穷,一天一个景象,少有雷同。再说,这大海与那年看到的相去甚远,或许,时值春华,经常风雨大作;或许,即使我与上次同期到达,但由于气候不同,更为多变,致使这一带海滨失去了懒洋洋、雾蒙蒙、弱不禁风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滩上沉睡,微微搏动的灰蓝色胸脯一起一伏,几乎难以觉察;或许更因为我的双眼遵照埃尔斯蒂尔的教诲,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着第一年不善欣赏的景观。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漫游的乡野与附近那变幻无常、难以接近、神话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鲜明对照,这在当初曾令我那样惊诧,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有的日子里,大海一反常态,在我眼前似乎变成了广阔的原野。在难得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炎热的天气仿佛在田野上一样,在海面开辟了一条尘土飞扬的白色通道,一条渔船孤帆远影,宛如乡村钟楼在海路上脱颖而出;一艘拖轮,唯见其烟囱,在远处冒着青烟,犹如一座偏僻的工厂;而在天际,只见一个鼓起的白色四方体,无疑是一艘帆船的远影,但看去似乎结结实实,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筑的向阳角,那或许是家医院,抑或是座学校。遇到刮风多云的日子,风起云涌,且不说会让人判断完全失误,至少让人第一眼会产生错觉,触发想象力的联想幻景。色彩对比鲜明的空间的交替出现,比如田野里因不同作物远近而呈现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黄色,仿佛布满污泥的海面,挡住视野中的某条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队灵巧的水手看似在收获的堤坝与斜坡,所有这一切在暴风雨大作的日子里,令海洋面目全非,变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游的那条可通行马车的泥路一般多变,结实,崎岖,拥挤。有一次,我再也无法抵挡自己的欲望,起床后没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发去安加维尔找阿尔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维尔,然后,我再从那儿去费代纳和拉斯普利埃分别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和维尔迪兰夫人。
第1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