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眼睛愣愣地望着他,表情严肃,额头上皱起一道深深的皱纹。随后,她用迟缓的声调回答说:
“噢!你说得有道理,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就能一块把钱全喝光了。”
“烤肉”站起身来,为她叫来了一杯茴香酒。她把椅子移近桌子,然后端起了酒杯。当她小口呷着茴香酒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也是在这里她与古波吃过一份醉李子。当时,他们坐在门旁,古波正在追求她。当时她只咬了一口李子,不肯喝泡李子的烧酒。而现在呢,她竟喝起酒来了。哎!她心里明白,自己可真没出息。别人在她腰上轻轻弹一弹,就能让她跳进酒缸里翻跟头。她甚至觉得那茴香酒挺好喝,也许稍稍甜了些,不太对她的胃口。她一面咂着杯子里的酒,一面听“咸嘴”喷着酒气讲述他与那胖女子欧拉丽交往的经过。欧拉丽是在摆摊卖鱼的女人,她是个非常机灵的人,她推着鱼车在街上走,路过那些酒店时,甚至能嗅出来“咸嘴”在那家店里;尽管他的那些哥儿们通告他并把他藏了个严实,但是往往能被她揪出来。昨天晚上,她甚至把一条黄盖鱼扔到了“咸嘴”的脸上,让他知道旷工要遭什么惩罚。哈哈!这简直太可笑了!“烤肉”和“靴子”竟快笑破了肚皮,在热尔维丝的肩膀上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下,她像是被人搔了痒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男人建议她模仿那胖女人欧拉丽的法子,把烫衣服的烙铁拿来,在小酒店的锌皮桌子上烫烫古波的耳朵。
“好呀!谢谢你!”古波嚷着边端起被热尔维丝喝空的茴香酒杯,翻了底朝天,“你喝得真不错!你们瞧呀!她丝毫也没犹豫,全喝光了。”
“太太再来一杯,好吗?”“咸嘴”问。
不,她已喝够了。然后她却踌躇起来,那茴香酒让她有点儿发恶心,她真想立刻吃一些什么强烈的东西压一压翻腾的肠胃,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身后的那台醉人的机器。这只该死的大锅炉,鼓得就像卖锅胖女人的圆肚子,那条管子像那女人的鼻子,伸得很长,弯曲盘旋,时而喷出酒气让她打着寒战,这让她既害怕又起了欲望。是啊!这个庞然大物真像是女妖怪的铜肠铁肺,滴滴答答地从那五脏六腑里流出辛辣的祸水。这是地道的毒液的发源处!真该把这可恶的机器埋葬进地窟。这毒液的源泉是那样的放肆而令人憎恶!然后,它又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她仍要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那气味,尝一尝那滋味。即使舌头会被酒毒烧焦也在所不惜,就像一只橘子被猛然剥去皮,露出的是细嫩的肉。
“你们在喝什么?”她悄悄地问起男人们,眼光像是被男人们杯中漂亮的金色玩艺儿点燃了似的。
“我的老婆,”古波回答说,“这可是哥仑布大叔的樟脑酒呀别愣着了,对吧?大家会让你尝一尝的。”
有人给她端来一杯劣质烧酒,第一口酒进嘴,她的嘴巴便缩在了一起。古波便一拍大腿说:
“哈哈!这下子可把你的喉咙清理好了!大口喝下去。每喝一杯就会像从医生的腰包里取回六个法郎一样。”
喝到第二杯酒,热尔维丝已不觉得困扰她许久的饥饿了。现在,她已同古波言归于好,她也并不再怪罪他食言了。他们改日再去大马戏场就是了,几个女人骑着马兜圈子并不是十分有趣。哥仑布大叔的店里下不着雨,古波的工钱虽然花在了烧酒里,不管怎么说也是进了肚子,而且喝得是那种晶莹透亮的金液般的美酒,是啊!她倒愿意催人们喝酒了!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乐趣,再说她能与古波一起花手头的钱,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吧。既然她觉得这样还算惬意,何必不留在此处呢?当她发起懒的时候,即便是有人在开炮,她也不会为之所动。这里温暖的空气像炉中的文火,不紧不慢地炖烤着热尔维丝。胸衣贴在了脊背上,身子舒服极了,渐渐地四肢也迟钝而麻木了。她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目光茫茫然,忽然她独自讪笑起来。她对两个顾客的举动发生了极大兴趣,旁边的桌子上一个大胖子和一个矮个子男人醉意朦胧,互相拥抱着大吻特吻着。是的,她在笑这家小酒店,笑那大腹便便的哥仑布大叔,笑那些真正的酒囊饭袋,笑那些抽着烟斗,向地上吐着痰的酒客们,更在笑那些被明亮的煤气灯从镜子里映得透亮的酒瓶。酒店里浓重的气味似乎再不使她难受了,恰恰相反的是她感到鼻子里隐隐发痒,她竟觉得这气味真好闻;当她短促呼吸时,并不觉得窒息,只是微微垂下眼睑,似乎在享受着昏昏欲睡的惬意。随后当她喝下第三杯酒后,她便双手托腮,眼里只能看见古波和他的那些哥儿们了;她的脸和他们挨得越来越近,相互呼出的气息都能吹热对方的面颊。她愣愣地望着他们脸上的肮脏的胡须,像是要数出它们到底有多少根一样。此时,男人们已经完全醉了,“靴子”嘴里流出口涎,牙齿咬着烟斗,神情沉默而严肃,像一头半睡半醒的老牛。“烤肉”说他曾经仰脖子,咕嘟嘟灌下一瓶酒还讲起他与女人滚烫灼人的爱情往事。这时候“咸嘴”从柜台上取来一只转盘与古波玩起轮盘赌来了。
“二百!你真阔气,每次大数目都被你拿去了。”
那轮盘的指数尖哒哒作响,玻璃板底下是一幅幸运发财的图案,图中一个浑身红肉的高大女人在不停地旋转着,越转越快之中那女人的图案渐渐变成了一个红点,像是一杯红酒一般。
“三百五十!鬼才知道你是如何做的手脚,哎!真倒霉!我不再赌了!”
热尔维丝也对轮盘产生了兴趣。她拼命地喝着酒,还失去常态地把“靴子”称做“我的小伙子”。她的身后,那台醉人的蒸馏机仍旧运转着,像地下的泉水淙淙流淌,窃窃私语,她无心阻止那溪流,也无法吸干了它,不由地怒火中烧,恨不得跳到机器上,好像站在一个畜牲的身上一样狠狠地踏它几脚,最好能踢破它的肚皮。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见机器在摇摆,那些铜爪铁手似手钳住了她,那机器里涌出的酒液把她从头顶灌到了脚后跟。
再后来她觉得大厅像是跳起舞来,煤气灯光像天上晃动的星星,热尔维丝醉了,她听见“咸嘴”与哥仑布大叔吵得很凶。原来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强盗老板吗?那么这里岂不是匪帮村了吗?忽然间,人们拥挤起来,喊叫声四起,接着能听到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原来哥仑布大叔用手在空中打着手势,不动声色却毫不客气地向人们下了逐客令。出了店门,众人们便破口大骂起来,诅咒他是个无赖,夜空中一直在下雨,一阵刺骨的微风吹了过来。热尔维丝与古波走散了,重新找着后,不一会儿又相互找不到了。她想要回家,醉意朦胧之中只能用手去摸索每家的店门,才能辨别道路。眼前突如其来的夜色使她惊诧不已。她来到鱼市街的一个街角,竟一屁股坐在了水沟里,她恍惚中以为这里就是洗衣场呢。冰冷的水在眼前流淌着让她目眩,也会给她造出病来。终于,她总算摸索到了家门,她挺着僵直的身子从门房前走过,她清楚地看见罗利欧夫妇、布瓦松夫妇正陪着博歇夫妇在餐桌上就餐,当他们看到热尔维丝这般模样脸上都做出表示恶心的鬼脸。
她怎么也不会想起是怎样爬到了七楼。当她踏进七楼走廊时,小拉丽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便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温柔亲热的口吻笑着对她说:
“热尔维丝太太,我爸爸还没有回来,来看看我睡熟的弟妹们吧嗨!他们既听话又可爱!”
但是,当她看清楚热尔维丝呆滞木然的脸时,她向后倒退着发起抖来。因为她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也更看惯了翻着白眼的眼珠和歪斜的嘴唇。就这样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没说一句话;小拉丽站在自家的门楣上用她那双充满严峻的黑眼睛默默地目送她而去。
第8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