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结结巴巴地结束了末尾两句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生怕让人看出来她那般乐意亲手洗烫顾热的衣服。当然,她并没有龌龊的想法,但也不免有几分羞涩。
“哟!我并没有指责您的工作。您的活儿做得棒极了,这我知道,”顾热太太说着,“所以,就拿这顶珍珠帽子来说。只有您才知道怎么烫好这类绣品。瞧,这些折痕烫得多整齐!呃,我一眼就看出是您干的活儿。即便您把一块抹布交给某个女工去干,我也能认出来不是吗?只请少放些灰浆就是了!顾热并不想穿得太板,像绅士老爷那样。”
她说着,已取出了登记簿,用笔勾去送来衣服的名称。一件也不缺。当她结账的当儿,看到热尔维丝把一顶女帽算六个铜币时;不禁叫出了声,但是她终于承认这并不比时价更贵;接着她看见男衬衣是五个铜币,女人裤子值四个铜币,枕套一个半铜币,围裙是一个铜币,说实话,这价格真便宜,换了别的洗衣店定会多算些小钱,甚至每件多加一个铜币呢。此时,热尔维丝已把要洗的脏衣服报了数,顾热太太一一登记下来,热尔维丝一古脑都装进了她的衣筐里,但她却不走,像是有什么要求就在嘴边很难吐露,显出为难的样子。
“顾热太太,”她终于开口了,“如果不碍事的话,这个月我想收洗衣钱。”
恰好这个月的账目挺大,她们刚刚一起算下来,竟有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多。顾热太太用严峻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说:
“我的孩子,只要您愿意当然可以,既然您需要用钱,我不会拒绝您不过您如果还想还清债务,这恐怕决不是您应走的路;我这样说是为您着想,明白吗?真的,您应当小心才是。”
热尔维丝低头听任她的数落,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写给了煤店老板一张借据,这十个法郎就是拿去凑数还那煤商的。但是顾热太太听了借据的事,话语变得更严厉了。她举出一个例子;自从顾热每天的工钱从十二法郎减到九法郎之后,她已经减省了开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节俭,到老了就会饿扁肚子。她还把一段话咽了回去:她没有说把衣服给热尔维丝洗烫,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凭此还清她的债钱;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烫,如果热尔维丝还要她从钱包里掏出这样一笔钱,她便会重新开始自己洗烫衣服。当热尔维丝得到那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后,她道过谢,立即起身走了。来到楼道里,她顿觉轻松了,竟想跳舞,因为她对不怕难堪和不顾脸面讨钱之事已习已为常了,所以每次走人困境都觉得幸运,下次困难来临时再说。
正好在这个星期六,当热尔维丝从顾热的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会面。一个没戴帽子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上楼来,热尔维丝抱着筐子,倚在扶手上躲闪着;那女人手捧的一张纸上是一尾十分新鲜的青鱼,鱼腮还带着血。她一下子认出她是维尔吉妮,当年她曾在洗衣场里撩起过她的裙子。两人相互对视着,热尔维丝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猛然感到维尔吉妮会把那条青鱼扔到她的脸上来。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维尔吉妮向她莞尔一笑。热尔维丝觉得自己的筐子堵住了楼梯,出于礼貌,她说道:
“我请您原谅。”
“我早已原谅您的一切了。”维尔吉妮回答说。
她们停在楼梯中间聊起天来,一下子言归于好了,谁也惟恐露出半句影射过去的事情的话来。此时的维尔吉妮已经是29岁的妇人了,她变得更具魅力和健壮了,只是面颊长了些,旁边是两绺漆黑的头发。她很快地讲述了自己的历史,为的是炫耀一番:她已是结了婚的夫人了。春天里她嫁了一个做过细木工的工人,他曾为国家干过事,现在他正在求职做一名警察,因为替国家服务的职位可靠些而且挺体面。这不正好买了一条青鱼回去给他。她说:
“他最爱吃青鱼。这帮男人,我们别是宠坏了他们,不是吗?还是请上楼吧。来看看我们的家这里可是顶着过堂风呢。”
热尔维丝也讲述了她自己的婚姻,并说以前她就住在这间住宅里,还在这里生下一个女儿呢。热尔维丝听了,越是催她上楼去看看。重返自己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总是富有情趣的。维尔吉妮曾在河的那一边,名叫克罗克依的地方住过五年。正是她丈夫去服兵役的时候,她与现在的丈夫相识的。但是她也不免犯愁,她希望回到金滴区里去住,因为区里的人都相互熟悉。现在她住在顾热家的对面,已经有半个月了。瞧,她的东西还是乱糟糟的呢,只能慢慢的收拾整理了。
走进楼道,他俩儿终于互通了名字:
“古波太太。”
“布瓦松太太。”
自此以后,她们堂而皇之地大声称呼古波太太和布瓦松太太,只是为了体味做太太的荣幸,不再像当年双方都处在那种暧昧的地位了。但是热尔维丝仍然存有一些戒心。也许维尔吉妮假装好人,与她言归于好,为了便于对当年在洗衣场里被撩裙露臀之辱实施报复。热尔维丝心中多有戒备,叮咛自己处处留神。眼下维尔吉妮这般客气,她自己也应该笑脸相迎。
来到楼上的卧室里,维尔吉妮的丈夫布瓦松正坐在靠着窗子的一张桌子上干着活儿。他是位35岁的男子,面带菜色,上下唇长着红色的胡须。他正在做一些小盒子。手中的工具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如同指甲挫般大小的锯子,另有一瓶胶水。做盒子的木料取材于旧雪茄烟匣子;那是些桃花心木的薄板,他专心地切磋雕磨,做出些极精制的作品来。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做着同样的匣子,它们都是六公分宽,八公分长,他只是在表面刻花纹,盖子的样式上变些花样,在匣子中隔出不同的格子。这是为了消遣,打发时间,而等待当局任命他去当警察。在他的木工手艺中,他只钟爱做小匣子,他做出的匣子并不是为了卖出,只拿来送给相识的人。
布瓦松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热尔维丝,他妻子介绍说她是一位老朋友。然而他是个寡言的人,已把小锯拿回到手里。他不时地用眼睛瞟了瞟放在横柜上的青鱼。热尔维丝很高兴能重新看到自己的旧宅,于是她讲述当年她陈设家具的位置,又指着当年分娩的那块地面。呀!竟有这样奇特的缘分!当年她们互不见面之后,谁也没有料到能这样重逢:竟然先后同住同一房间!维尔吉妮又讲了与她丈夫的事:他继承了姑母的一小笔遗产,不久便能让她开一家店铺;而现在她暂时继续做缝衣的活儿,她心不在焉的今天做一件袄子,明天做一件衣服。半个小时之后,热尔维丝要起身告辞。布瓦松勉强转了转身。维尔吉妮送她出来,并说不久会去看她;再说,她家的衣服也要送给她洗,这毫无疑问。当她把热尔维丝留在楼道里的当尔,热尔维丝思忖着她要说起朗蒂埃和那擦铜女工阿黛尔的事。她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她发话。然而她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提及这件讨厌的事情,她们分别时还互相告辞,还气氛融洽地说了一会儿话。
“再会,古波太太。”
“再会,布瓦松太太。”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