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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忽然间,她瞥见了地上自己的影子。当她走近一盏路灯时,那影子收拢起来,变得十分清晰,当影子变成浑圆时,又显得那样硕大无比,粗壮而滑稽可笑。肚子、乳房和大腿竟混为一体。她的脚破得那样厉害,以致于她每走一步,那地上的影子都像是翻了一个筋斗。哎!那影子真像一个怪物!后来她走远了,那怪物又渐走渐大,变成了一个巨人,盖满了整个马路,那影子像是不断地在行着屈膝礼,路旁的房屋和树木像是要碰破她影子里的鼻子似的!天啊!她的模样多么滑稽,多么可怕!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变得这般丑陋无比,奇形怪状。于是,当她走近下一个路灯时不禁仔细端详自己跳动的侧影。哟!从影子侧面看过去她倒不失一个下等妓女的风韵!真奇怪!凭着这身段不愁会立刻吸引住男人们的目光。于是,她又放大了胆子,低声在行人的背后喃喃沉吟:
“先生,请听我说”
此时,夜大概已经很深了。区里的情形开始糟了起来。小饭店都已纷纷关门,只有酒店里的灯光还亮着,但也已变成了红色。酒店里也时而传出醉汉们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欢笑声已变成了怒骂和殴斗的杂音。一个衣衫褴褛、狰狞形骇的人骂道:“我要拆散了你,让你数数自己有几根骨头!”在一个下等舞场的门口有一个淫荡的少女正与她的情夫扭打在一起,骂他是有病的猪猡;那情夫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那么你的妹妹呢?”他找不出别的话说。稀疏的行人察觉出醉汉们会随时扭打在一起,于是大惊失色地变了脸。果然混战开始了,一个醉汉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打他的人群教训了同伙后,拖着脚上的鞋四散逃走。有几伙人怪声高唱着淫邪的歌曲,忽然又戛然而止一阵沉寂,不时地夹杂着醉汉们打噎呕吐的声音。每逢工厂发半月薪水时总是这番景象,从下午六点钟开始,烧酒便会不住地流淌,最后会流满整个马路!醉汉们的呕吐物,臭气熏天的酒气会布满街道,讲究卫生的行人不得不跨着大步,在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之间穿行,不致于踏在上面!瞧呀!多干净的街区!如果有一个外国人在清晨清扫马路之前光顾此地,不知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此时醉汉们只觉得是在自己家中恣意妄为,才不把什么欧洲放在心上。妈的!从衣袋里抽出小刀,这个小小的欢庆节日在流血中草草收场。有些女人匆匆而过,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用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们,黑夜沉沉,邪恶充斥着街区。
热尔维丝漫无目的地走着,只管挪动着双腿,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停地走。困倦折磨着她,跛腿摇晃着她令她昏昏欲睡。她忽然间猛醒,用目光环视四周,觉得刚刚似乎是失去知觉的走了百十步,像一具僵尸一般!她疲乏的双脚在那双破鞋中似乎渐渐地肿胀着。她浑身疲倦至极,肚子里空空如也,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索绕在她的脑际:也许此刻她的那个娼妇女儿娜娜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牡蛎呢。随后她的思绪混乱如麻,只是愣愣地睁着双眼,尽量使自己能集中思想,迟钝的冥冥之中只有那刺骨的寒冷维系着她的感觉神经,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透彻肌肤的寒冷。呀!死人在坟墓之中就是如此寒冷吧!她抬起沉重无比的头颅,一阵刀割般的冰霜迎风扑面而来。原来那雾气腾腾的天空,终于下决心把风雪抛向大地了;雪花很细很密,带着微风打着旋。人们已经等待它三天了,现在它下得正是时候。
于是,这初起的风雪使热尔维丝警醒过来,她不由地走得更快了。路上的一些男人忙着回家,匆匆地跑了起来,肩上已经落满了白雪。然而,她却看到其中的一个慢吞吞地从树下走了过来,她便凑近了那男人,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先生,请听我说”
男人停下了脚步,但是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伸出一只僵硬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
“求您发发慈悲”
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啊!天啊!他们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布鲁大叔在沿街乞讨,古波太太在马路上拉客!他们张口结舌,惊异地彼此对望着。眼下这情形,他们真的能够携手共进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个老叫化子到处徘徊,不敢走近一个人;却万万没想到他截获的第一个人竟也是一个与他一样的女饿死鬼!天主啊!你就不能行行好吗?辛辛苦苦劳作了五十年的人,竟成了叫化子!金滴街上曾大名鼎鼎的洗衣店老板娘,最终沦为路旁阴沟里的渣滓!他们相互怔怔地望了许久。谁都未说一句话,终于在大雪翻卷之中各奔东西了。
这真是一场暴风雪。在硕大广袤的天地之间,密集的大风雪上下无情地翻滚着,像是从苍天的四角同时吹下来似的。惊尘蔽天,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区里的房屋隐没在大雪之中,大街似乎也不见了踪影,雪神悄然无息地用白色的被单盖住了醉汉们呕出的秽物。热尔维丝仍旧艰难、盲目、彷徨无主地向前走着。她摸索着路旁的树木,寻觅着道路。随着她缓步前行,朦胧之中能看得见路灯在雪雾中的微光,像个一束束将熄的火把一般。当她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忽然间,那些昏暗的路灯也不见了;她被黑暗的风雪包围了,无法辨别方向。只感得脚下白雪覆盖的地面向身后退去,许多灰色围墙围住了她。当她停住脚步迟疑不前,掉头四下张望时,不禁猜想着在这冰冷的雪幕后面会有宽阔的大街,望不到头的路灯;整个巴黎正在酣睡,没有行人,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站在马尚达大街奥尔那诺大街的交汇处正想躺倒在地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向上跑去,然而,大雪遮住了她的视线,只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也分不清是向左还是向右去了。后来她终于隐约看出那是一个宽肩膀的男子,他的背影在雪雾之中像一个跳动的黑点。哟!就是他,她一定要他,绝不能放过他!她拼命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工衣。
“先生,先生,请听我说”
那男人转过头来。原来他是顾热。
这次她拽住的竟是“金嘴”!她是怎么冒犯了上帝,上苍总是和她过不去?这突如其来的路遇,让顾热看到了她以旁边的娼妇为伍,还向他摇尾乞怜,她脸色苍白,眼中放出恳求的光。此时,他们正好在一盏路灯下面,她瞧见了自己映在地上丑陋的影子,活像一幅点缀雪景的滑稽画。人们会以为她是个醉酒的女人。天晓得!她没吃过一片面包,没有一滴酒下肚,竟被看做是个女酒鬼!这当然是她的罪过,为什么她要醉呢?当然,顾热以为她一定是喝了酒,并且曾经胡闹过一番。
这时候顾热怔怔地望着她,天上纷纷落下的雪花像白色的花瓣撒在他那金黄色的美髯之上。后来当她低下头向后退去时,他却一把拉住了她。
“您来吧。”他说。
于是他走在前面,热尔维丝跟在后面,两个人沉默不语,沿着墙穿过寂静的街道。可怜的顾热太太在10月里已经死了,她害的是要命的风湿症。顾热一直住在新街的那所小房子里,那所房子现在看上去黑暗而孤独。这一天,他去照看一位受伤的同伴,所以回家很迟。当他开了家门,点着了一盏灯,再回头看热尔维丝时,只见她非常谦卑地在楼梯平台上站着。顾热好像怕被他母亲还能听见似的,用极低的声音说:
“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