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种放,则风斯下矣。东封西祀,以随车尘,献笑益工,腼颜益厚;则其始授徒山中高谈名理者,其怀来固可知已。世为边将,不能执干戈以卫封疆,而托术于斯,以招名誉;起家阀阅,抑不患名不闻于黼座,诟谇交加,植根自固,恶足比数于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视此,则超然矣。名已达于明主,而交游不结轸于公卿;迹已远于市朝,而讽咏且不忘于规谏。(质)[贫]其义也,而安以无求;乐其情也,而顺以自适。教不欲施,非吝于正人也,以求己也。书不欲着,非怠于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隐始,以隐终。志之所存,行则赴之,而隐以成。与抟异尚,而非放之所可颉颃久矣。
乃以其时考之。则于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云有道者,岂时雍之代,无待于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荣哉?苟非无道,义不可辱,固将因时之知我不知而进退也。今二子者,当真宗之世,君无败德,相不嫉贤,召命已臻,受禄不诬;而长守荒山,骄称巢、许,不已过乎?前乎此者,郑云叟也;后乎此者,苏云卿、吕徽之也。皆抢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时也。
乃以实考之,抑有不足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时,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尔。则二子志学之始,固犹在割据分争之日也。惩无定之兴亡,恶乱人之去就,所决计以自命者,行吟坐啸于山椒,耿介之志一定,而所学者不及于他。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隐局已就,有司知而钦之,朝士闻而扬之,天子加礼而愿见之,皆曰:“此隐君子也。”夫志以隐立,行以隐成,以隐而见知,因隐而受爵;则其仕也,以隐而仕,是其隐也,以仕而隐;隐且为梯荣致显之捷径,士苟有志,孰能不耻哉?伊、吕之能无嫌于此者,其道大,其时危,沟中之民,翘首以待其浣涤,故莘野、渭滨,非为卷娄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时,宋无待于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为,不能轶向敏中、孙奭、马知节、李迪而上之也。一日晋立于大廷,无所益于邱山;终身退处于岩穴,无所损于培塿。则以隐沽清时之禄,而卒受虚声之诮,二子之所不忍为,念之熟矣。岸然表异,以愧夫炫孤清而徼荣宠者,抑岂非裨益风教以效于天下与来世哉!
君臣之义,高尚之节,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视其志之所存。志于仕,则载质策名而不以为辱;志于隐,则安车重币而不足为荣。苟非辱身贱行之伪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动当世而希君相之知乎?嗣是而后,陈烈以迂鄙为天下笑,邵康节志大而好游于公卿之闲,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辞荐召,为直伸其志而无枉于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八寇平仲求教于张乖崖,乖崖曰:“霍光传不可不读。”平仲读之,至“不学无术”而悟,曰:“张公谓我。”夫岂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听言者之难,善读书者之尤难也,久矣。
班史云学,吾未知其奚以学也;其云术,吾未知其术何若也。统言学,则醇疵该矣;统言术,则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云术者,贞也;则其云学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尸谏,乞斩丁谓头置国门,罢宫观以纾民命。此乖崖之术,夫岂摧刚为柔,矫直为曲,以希世免祸而邀荣之诡术哉?
术之为言,路也;路者,道也。记曰:“审端径术。”径与术则有辨。夹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径,其共繇而正大者曰术。摧刚为柔、矫直为曲者,径也,非术也。平仲不审乎此,乃惩刚直之取祸,而屈挠以祈合于人主之意欲,于是而任朱能以伪造“天书”进,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诛,谪死瘴疠之乡。则其惩霍光之失者,祸与光等,而污辱甚焉。术不如其无术,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为心,至无定矣。无学以定之,则惑于多歧,而趋蹊径以迷康庄,固将以蹊径为康庄而乐蹈之。故君子不敢轻言术,而以学正其所趋。霍光之无术,非无张禹、孔光之术也。其不学,非不如张禹、孔光之学也。浸令霍光挟震主之威,而藏身于张禹、孔光之术,则抑且为“伪为恭谨”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渐台之天诛。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为此,即班史亦岂欲霍光之若彼哉?学也者,所以择术也,术也者,所以行学也。君子正其学于先,乃以慎其术于后。大学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刚而不可挠,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恒而不迁,忠信守死以不移,骄泰不期而自远。光能以是为术,则虽有芒刺之君,无所施其疑忌;虽有悍妻骄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学可以消其衅。况平仲之起家儒素,进退唯君,无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学,存乎伊训;傅说之学,存乎说命;周公之学,存乎无逸;召公之学,存乎旅獒。张禹、孔光掇拾旧闻,资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读书者其何择焉?平仲怏怏于用舍,一不得当,刓方为圆,扬尘自蔽,与王钦若、丁谓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于张公而知术矣。惜哉!其不得为君子,而自贻窜殛之灾。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