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酒,则尤有道存焉。古之为酒者,以疗疾,以养老,以将敬于宾祭。而过饮之禁,自禹以来,垂戒亟焉。天子所不敢耽,圣人所不敢旨,则愚贱贫寒之子,不敢恣其所欲,素封纨袴之豪,不得听其所嗜。故周官有萍氏之讥,恶人之易得而饮也。商贾贸贩之不可缺也,民非是无以通有无而赡生理,虽过徼民利,而民亦待命焉。若夫酒,则藉其无之,而民生自遂;且能永无之,而民气尤醇。乃其流既久,而不可以乍绝,则重税之,而酤者不得利焉。税重价增,而贫者不得饮焉。岂非厚民生正风俗者之所大快哉?然则税之已重,而不为民病者,莫酒若也。榷酒虽辱,而税酒则正,又何疑乎?百家之市无悬帘,则日暮无狺争之狂子;三时之暇无巷饮,则长夏无称贷之穷民;又何病焉!淳化五年,罢官卖而使输课,折衷之允得者也。新法行而官卖复行,乃至以歌舞诱人之沉湎,恶足以体太宗之至意乎?
税不一,而莫先于酒,其次茶也,又其次盐也。三者之轻重,准诸道而可得其平。唯农器之税,至景德六年而后罢,太宗于此疏矣。
一二古有云:“受降如受敌。”非但行陈之闲,诈降以诱我而覆我也。果于降而无以驭之,示以瑕而使乘,激其怨而使愤,益其骄而使玩,其祸皆深于受敌。受敌而不竞,一败而止,屡败而犹足以振,患在外也。受降而无以驭之,则患在内而无以解。梁之于侯景,身毙国倾,朱异受之也。唐之于河北,兵连祸结,仆固怀恩受之也。或激之,或骄之,祸一发而不知所以防。而不仅此也,无以激之,而无以绥之,犹激也;无以骄之,而无以服之,犹骄也。则宋之于李继捧是已。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无可归之主;衣被器具之需,仰给于中国者不赡,翘首以望内集者,固其情也。及是,河东之下三年矣。仅隔一水而即宋疆。僭伪削平,风声远讫,卷土而来,披襟而受之,易易也。而正未易也。银、夏之在西陲,士马精强,风俗犷戾,十九同于外夷,固非钱氏蹙处海滨、文弱不振之比也。则受之也,岂得以受钱氏者受之乎?太上之受远人也以德,其次以恩,其次以略,又其次以威。唯德与威,非一旦之积也。宋之德而既凉矣!其恩,则呴呴之仁,不足以抚骄子;其威,则瓦桥关之围,莫州之败,岐沟之衅,天子亲将,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亟议寝兵;李氏入而深测之矣。三者无得而待焉,则受之之略,不容不审也。
继捧既移镇彰德,而四州易帅矣。帅之者,谁使而可邪?使能择虎臣以镇抚,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图功名;继迁虽逃,无能阑入而摇荡之,四州安矣。乃岂无可遣之帅?而托非其人。非无可遣也,夙将如曹彬,而弭德超得行其离闲;血战如杨业,而潘美等得谤以叛离;固不欲付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于矫矫之臣也。夫既不能尔矣,则继捧虽奉版以请吏,而以恩怀之,使仍拥定难之节,无失其世守;薄收其贡税,渐设其佥判,以待其定而后易制之;且勿使迁居内地,窥我设施,以相玩而启戎心,不犹愈乎?且夫欲降者,继捧与其二三僚幕而已。其从之以入者,倔强之心,未尝一日而去于其怀。故继迁之走,旋起收之而乐为之用。还继捧于故镇,则部落民庶既得内附之利,而无吏治之扰。继迁无以蛊众心,而嚣张渐革,无难折棰而收之矣。
是策也,唯乘其初附而销萌于未乱,则得也。迨继迁复振之后,守臣歼,疆土失,赵普乃用之以纵继捧而使归,则中国已在其目中,徒以长寇而示弱。则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降以缓敌;卒至帝制自雄,虔刘西土,掣中国以纳赂于北(敌)[狄],而日就亡削。谋之不臧,祸亦烈矣。乃当日者,处堂之君相,栩栩然曰:“天下已定,百年割据之远人怀音归我,披襟以受之,无难也。”不已妄乎?
无其德,不建其威;恃其恩,不知其略;有陨自天之福,非其人不克承也。是故东汉之绝西域,宣德之靳交趾,诚有戒心焉。保天下以无虞者,唯不可动以小利而思其永,斯以得怀远招携之道,固非宋之所能胜任也。
一三为君子儒者,亟于言治,而师申、商之说,束缚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诧曰:“此先王经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汉、唐皆有之,而宋为甚。陈靖请简择京东西荒地及逃民产籍;募民耕作,度田均税,遂授京西劝农使;陈恕等知其不可行,奏罢之,而黜靖知陈州。论者犹惜靖说之不行,为恕等咎。呜呼!非申、商之徒以生事殃民为治术者,孰忍以靖之言为必可行乎?圣王不作,而横议兴,取诗、书、周礼之文,断章以饰申、商之刻核,为君子儒者汨没不悟,哀我人斯,死于口给,亦惨矣哉!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