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通之贸死以争者,亦人之常情,而特不可为葸怯波流者道耳。与人同其事而旋相背,与人分相齿而忽相临,怀非常之情而不相告,处不相下之势而遽视之若无;有心者不能不愤,有气者不能不盈。死等耳,亦恶能旦颉颃而夕北面,舍孤弱而即豪强乎!故曰:贸死以争,亦人之常情,而勿庸逆料其终也。
呜呼!积乱之世,君非天授之主,国无永存之基,人不知忠,而忠岂易言哉?人之能免于无恒者,斯亦可矣。冯道、赵凤、范质、陶谷之流,初所驱使者,已而并肩矣;继所并肩者,已而俯首矣;终所俯首者,因以稽颡称臣,骏奔鹄立,而洋洋自得矣;不知今昔之面目,何以自相对也!则如通者,犹有生人之气存焉,与之有恒也可矣,若遽许之曰周之忠臣也,则又何易易邪!
三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呜呼!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德之盛者,求诸己而已。舍己而求诸人,名愈正,义愈伸,令愈繁,刑将愈起;如彼者,不谓之凉德也不能。求民之利而兴之,求民之害而除之,取所谓善而督民从之,取所谓不善而禁民蹈之,皆求诸人也;驳儒之所务,申、韩之敝帚也。
夫善治者,己居厚而民劝矣,谗顽者无可逞矣;己居约而民裕矣,贪冒者不得黩矣。以忠厚养前代之子孙,以宽大养士人之正气,以节制养百姓之生理,非求之彼也。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发,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也]。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听其自取而不与争,治德蕴于己,不期盛而积于无形,故曰不谓之盛德也不能。
求之己者,其道恒简;求之人者,其道恒烦。烦者,政之所繇紊,刑之所繇密,而后世儒者恒挟此以为治术,不亦伤乎!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政刑烦而民之耻心荡然,故曰不谓之凉德也不能。
文王之治岐者五,五者皆厚责之上而薄责之吏民者也。五者之外,有利焉,不汲汲以兴;有害焉,不汲汲以除;有善焉,不汲汲督人之为之;有不善焉,不汲汲禁人之蹈之。故文王之仁,如天之覆下土,而不忧万物之违逆。夫治国、乱国、平国,三时也。山国、土国、泽国,三地也。愿民、顽民、庸民,三材也。积三三而九,等以差;其为利、为害、为善、为不善也,等以殊;而巧历不能穷其数。为人上者必欲穷之,而先丧德于己矣。言之娓娓,皆道也;行之逐逐,皆法也;以是为王政,而俗之偷、吏之冒、民之死者益积。无他,求之人而已矣。
宋有求己之道三焉,轶汉、唐而几于商、周,传世百年,历五帝而天下以安,太祖之心为之也。逮庆历而议论始兴,逮熙宁而法制始密,舍己以求人,而后太祖之德意渐以泯。得失之枢,治乱之纽,斯民生死之机,风俗淳浇之原,至简也。知其简,可以为天下王。儒之驳者,滥于申、韩,恶足以与于斯!
四自太祖勒不杀士大夫之誓以诏子孙,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张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贾似道陷国危亡,皆保首领于贬所。语曰:“周之士贵”,士自贵也。宋之初兴,岂有自贵之士使太祖不得而贱者感其护惜之情乎?
夷考自唐僖、懿以后,迄于宋初,人士之以名谊自靖者,张道古、孟昭图而止;其辞荣引去、自爱其身者,韩偓、司空图而止;高蹈不出、终老岩穴者,郑遨、陈抟而止。若夫辱人贱行之尤者,背公死党,鬻贩宗社,则崔胤、张浚、李磎、张文蔚倡之于前,而冯道、赵凤、李昊、陶谷之流,视改面易主为固然,以成其风尚。其他如和凝、冯延己、韩熙载之俦,沉酣倡俳之中,虽无巨慝,固宜以禽鱼畜玩而无庸深惜者也。士之贱,于此而极。则因其贱而贱之,未为不惬也。恶其贱,而激之使贵,必有所惩而后知改,抑御世之权也。然而太祖之于此,意念深矣。
昔者周衰,处士横议,胁侯王,取宠利,而六国以亡。秦恶其嚣,而坑儒师吏以重抑之。汉之末造,士相标榜,騺击异己,以与上争权,而汉以熸。曹孟德恶其竞,而任崔琰、毛玠督责吏治以重抑之。然秦以贾怨于天下,二世而灭。孟德死,司马氏不胜群情,务为宽纵,而裴、王之流,倡任诞以大反曹氏之为,而中夏沦没。繇此观之,因其贱而贱之,惩其不贵而矫之者,未有能胜者也。激之也甚,则怨结而祸深;抑之也未甚,则乍伏而终起。故古之王者闻其养士也,未闻其治士也。聪明才干之所集,溢出而成乎非僻,扶进而导之以兴,斯兴矣。岂能舍此而求椎鲁犷悍之丑夷,以与共天下哉!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