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取记载当时行事而名之也。”《梼杌》,恶兽名,古者因以为凶人之号,取记恶垂戒之义也。《春秋》者,记事者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古者列国皆有史官,掌记时事。此三者皆其所记册书之名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春秋之时,五霸迭兴,而桓文为盛。史,史官也。窃取者,谦辞也。《公羊传》作“其辞则丘有罪焉尔”,意亦如此。盖言断之在己,所谓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者也。尹氏曰:“言孔子作《春秋》,亦以史之文载当时之事也,而其义则定天下之邪正,为百王之大法。”此又承上章历叙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继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春秋》,故特言之。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泽,犹言流风余韵也。父子相继为一世,三十年亦为一世。斩,绝也。大约君子小人之泽,五世而绝也。杨氏曰:“四世而緦,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服穷则遗泽浸微,故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私,犹窃也。淑,善也。李氏以为方言是也。人,谓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时,方百四十余年,而孟子已老。然则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虽未得亲受业于孔子之门,然圣人之泽尚存,犹有能传其学者。故我得闻孔子之道于人,而私窃以善其身,盖推尊孔子而自谦之辞也。此又承上三章,历叙舜禹,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其辞虽谦,然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辞者矣。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先言可以者,略见而自许之辞也,后言可以无者,深察而自疑之辞也。过取固害于廉,然过与亦反害其惠,过死亦反害其勇,盖过犹不及之意也。林氏曰:“公西华受五秉之粟,是伤廉也;冉子与之,是伤惠也;子路之死于卫,是伤勇也。”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逄,薄江反。恶,平声。羿,有穷后羿也。逄蒙,羿之家众也。羿善射,篡夏自立,后为家众所杀。愈,犹胜也。薄,言其罪差薄耳。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他,徒何反。矣夫、夫尹之夫,并音扶。去,上声。乘,去声。之,语助也。仆,御也。尹公他亦卫人也。端,正也。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心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小人,庾公自称也。金,镞也。扣轮出镞,令不害人,乃以射也。乘矢,四矢也。孟子言使羿如子濯孺子得尹公他而教之,则必无逄蒙之祸。然夷羿篡弑之贼,蒙乃逆俦;庾斯虽全私恩,亦废公义。其事皆无足论者,孟子盖特以取友而言耳。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西子,美妇人。蒙,犹冒也。不洁,污秽之物也。掩鼻,恶其臭也。虽有恶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齐,侧皆反。恶人,丑貌者也。尹氏曰:“此章戒人之丧善,而勉人以自新也。”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恶、为,皆去声。天下之理,本皆顺利,小智之人,务为穿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必言日至者,造历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也。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若用小智而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程子之言,可谓深得此章之旨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公行子,齐大夫。右师,王髈也。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髈言,孟子独不与髈言,是简髈也。”简,略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朝,音潮。是时齐卿大夫以君命吊,各有位次。若《周礼》,凡有爵者之丧礼,则职丧莅其禁令,序其事,故云朝廷也。历,更涉也。位,他人之位也。右师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己之位矣;右师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己历右师之位矣。孟子右师之位又不同阶,孟子不敢失此礼,故不与右师言也。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以仁礼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此仁礼之施。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恒,胡登反。此仁礼之验。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横,去声,下同。横逆,谓强暴不顺理也。物,事也。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由与犹同,下放此。忠者,尽己之谓。我必不忠,恐所以爱敬人者,有所不尽其心也。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难,去声。奚择,何异也。又何难焉,言不足与之校也。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夫,音扶。乡人,乡里之常人也。君子存心不苟,故无后忧。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事见前篇。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食,音嗣。乐,音洛。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圣贤之道,进则救民,退则修己,其心一而已矣。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由与犹同。禹、稷身任其职,故以为己责而救之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圣贤之心无所偏倚,随感而应,各尽其道。故使禹稷居颜子之地,则亦能乐颜子之乐;使颜子居禹稷之任,亦能忧禹稷之忧也。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不暇束发,而结缨往救,言急也。以喻禹、稷。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喻颜子也。此章言圣贤心无不同,事则所遭或异;然处之各当其理,是乃所以为同也。尹氏曰:“当其可之谓时,前圣后圣,其心一也,故所遇皆尽善。”
第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