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两晋
发凡两晋文章,其回翔于汉魏之际而渐定所趋者乎?其大要不出二派:其一派奇丽藻逸,撷两汉之葩,潘岳、陆氏机云、左思其尤,以开太康之盛;又一派清微淡远,袭七贤之风。王羲之、陶潜为着,以结东晋之局,斯一代之寇冕,而文词之命世也。其它张载、张协,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而张亢则微不逮。
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郭璞艳逸,足冠中兴;《江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葛洪之明仙,靡密以闲畅;干宝之说鬼,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
袁宠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孙绰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殷仲文之孤兴,谢混之闲情,并解散辞体,缥渺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
独陶潜文章不群,辞彩精拔,丽而不缛,淡而能旨,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故是一代风雅之宗矣。
陆机(附弟云)潘岳(附从子尼、张载、张协、张亢)魏季,才士放达,振起玄风,文采顿减。至晋武帝,底定吴蜀,区宇始一;太康之中,文彦云会;而三张、二陆、两潘、一械,勃尔复兴,踵武前汉,风流未未,亦文章之中兴也。
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足以自张一军矣。而张载、张亢,不及张协。二陆则弟逊于兄,两潘则尼不如岳。
而冠冕群英,实推潘陆。史称之曰:“机文喻海,岳藻如江。”一世之雄也。然潘之机利而笔不遒,陆之体重而势不骏。
潘岳才思清绮,秀爽有余,承建安之风流。而机则文章丽典,宫商相变,开永明之新制;特是语多偶排,气未清壮,情隐于辞繁;势驽于藻缛;所患意不逮辞,情急于藻,偶语胜而古意亡矣。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
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少有异才,伏膺儒术;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
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吴文章,清畅奕奕,不为轶丽;而机以亡国之余,独振华采;以孙氏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遂作《辨亡论》
二篇;其体仿汉贾生《过秦论》而抒以排偶,虽有余于赡丽,不足于雄肆;然高词迥映,炫曜京洛,遂与弟云造太常张华。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辞藻温丽,尝赋《鹪鹩》以寓意,抚时感事,以为处尊不如安贫之足乐,有才不如无用之能全也;言有浅而可以托深,名重一时。
与武帝定策平吴,封广武县侯,累官太常。
性好人物,诱进不倦,一见机云,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华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少才;而子更患其多。”惠帝朝,官着作郎,有《吊魏武帝文》,情文恻怆。
其辞曰: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着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生死者,性命之区域。
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机答之曰:夫日食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居长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
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
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
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降家之训亦宏。
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大愤怒,小过失,不当效也。”
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
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欤。又曰:“吾婕妤伎人,皆着铜雀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穗帐,朝晡上脯Я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伎。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着藏中。
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
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