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说国文学史上>第33章

文字贵炼贵净,而迁此书全不炼不净,粗枝大叶,任意写去,而矫健磊落,笔力真如走蛟龙,挟风雨,而且峭句险字,往往不乏,读之但见其奇肆而不得其结构。《中庸》称“有余不敢尽”,此则既无余矣,犹哓哓不已,于文字宜不为佳。然风神横溢,笔情恣肆,读者多服其跌宕不群,翻觉炼净者之为琐小,不如迁之意态豪纵不羁,其所为尽而有余,此所由笔力卓越。
惟贾谊《过秦论》同此奇矫雄肆。自来文章惟《国策》善用其尽,跌宕昭彰,尽而不为声嘶气竭,只见恣肆横溢,仪态万方,于粗豪出妩媚,以雄快为洄澜。汉文得《国策》之尽,而夭矫余怒,力沉气猛者,惟贾谊与司马迁。
然贾谊明辩,尽以雄快。马迁悲愤,尽而沉郁。既以身遭腐刑,而恨文采不表于后世。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上起黄帝,下穷汉武,十二本纪以包举大端,七十列传以委曲细事;十表以谱列年爵,八书以总括政典;逮于天文地理,国制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合百三十篇,因鲁史旧名,目之曰《太史公书》,后称《史记》。其意则楚《骚》之情兼雅怨,其体则史记之事该本末,而其文则《国策》之辞极纵横,跌宕昭彰,独超众类。
其为《秦楚之际月表序》曰: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寸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春秋》文见于此,起义在彼;而《太史公书》亦妙得此意。
即如《项羽本纪》,叙其战胜攻取;《高祖本纪》叙其屡为项王所败,而首详其符命,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项羽本纪》末叙垓下之败,借羽口中喝出“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一语;而《高祖本纪》叙高祖临崩,亦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岂非天命乎。”两相照映,言下见得高祖并无功德,所以得天下,不过命当贵,得天独厚耳。此序《秦楚之际月表》,历称虞、夏之兴,汤、武之王,及秦起襄公,云“以德若彼,用力如此”。
而高祖则德力两无可称,乃起闾巷,而合从讨伐轶三代,不得已归之于天;极意颂扬之中,辞带讽刺,与《本纪》羽口中“非战之罪”,高祖自云“岂非天命”,语气熔成一片。及序《六国表》,又称:“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
然卒并天下,盖若天所助。”以天所助归之于秦,而以德义与兵两层“不如”夹出,正与《秦楚之际月表序》“以德若彼,用力如此”两语对照,为汉作影子。
而卒之曰:“战国之权变,亦颇有可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
意尤跃然,见秦取天下多暴,而为汉所取法;汉之治天下,不过承战国之权变,袭秦之故耳。叙事不合参入断语,而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称微妙!
《太史公书》与《左传》一揆。左氏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辩理,错经以合异;而太史公善叙事理,或由本以之末,或操末以续颠,或繁条而约言,或一传而数事,夹叙夹议,于左氏法已不移而具。

文章之道,时为大。即以《左传》、《史记》而论:强左为马,则噍杀;强马为左,则单缓;惟与时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若逸气纵横,则左谢为马。
若簪裾礼乐,则马不继左。马迁文字,一二百言作一句下,更点不断;惟长句中转得意出,所以为豪。而“学无所不窥”,“善指事类情”,太史公以是传《庄子》,亦自况也。
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现,变化无方,此庄、骚、太史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