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弗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允者,独发愤行之。
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延,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着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
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
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正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良良,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着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盖所以自道者如此。
传有《柳先生集》四十三卷,《别集》二卷,《外集》二卷。韩愈评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
而宗元之论韩愈,则谓:“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
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犹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
雄文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
互相推挹;而愈所穷年孜兀者,为《尚书》、《诗》三百篇、《庄子》、《离骚》、《太史公》、扬雄诸家;宗元之所致力,则在《尚书》、《诗》三百篇、《左传》、《国语》、《离骚》、《汉书》、扬雄之书。议论之文,韩愈雄肆而尽,宗元辩核而裁;若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则韩不如柳。何者?韩愈善用奇以畅气势,宗元工为偶以相比勘。
韩愈急言竭论,孤行一意以发其辞;宗元比事属辞,巧设两端以尽其理。韩愈辞胜于理,宗元理胜于辞。昔贤以为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柳子有焉。
若韩公则烦辞以相假,饰辞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