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以后,当推徐庾阴何,盖其诗尚本于情性。但以其工为柔曼之语,故乏风骨,犹不甚委靡。若梁元帝简文帝刘孝绰后至杨素孙万寿诸人,则颓然风靡矣。陈伯玉出,安得不极力振起之哉?
徐孝穆所编《玉台新咏》,虽则过于绮丽,然柔曼婉缛,深于闺情,殊有风人之致。校之《香奁集》与《彤管遗编》之类,奚啻天壤。
山谷云:嵇叔夜诗,豪壮清丽,无一点尘俗气。凡学作诗者,不可不成诵在心。想见其人,虽沉于世故者,暂得揽其余芳,便可扑去面上三斗俗尘矣。何况深其义味者乎?
山谷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于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
山谷云:久不观陶谢诗,觉胸次逼塞。因学书尽此卷,觉沆瀣生于牙颊间也。
唐初,虽相沿陈隋委靡之习,然自是不同。如王无功古意李伯药郢城怀古之作,尚在陈子昂之前,然其力已自劲挺。盖当兴王之代,则振迅激昂,气机已动,虽诸公亦不自知也。孰谓文章不关于气运哉?
唐人诗,如王无功“山中言志”云“孟光倘未嫁,梁鸿正须妇”,王维“赠房琯”云“或可累安邑,茅斋君试营”,是皆直言其情,何等真率,若后人便有许多缘饰。
世之言诗者皆曰盛唐。余观一时如王右丞之清深,李翰林之豪宕,王江陵之俊逸,常徵君之高旷,李颀之沉着,岑嘉州之精炼,高常侍之老健,各有其妙,而其所造皆能登峰造极者也,然终输杜少陵一筹。盖盛唐之所重者风骨也。少陵则体备风骨,而复包沈谢之典雅,兼徐庾之绵缛,采初唐之藻丽,而清深豪宕俊逸高旷沉着精炼老健,盖无所不备。此其所以为集大成者欤。
今世所传六家诗选,是唐人所选者,有《搜王小集》,不着撰人姓名。殷璠有《河岳英灵集》,元结有《箧中集》,高仲武有《中兴间气集》,芮廷章有《国秀集》,姚合有《极玄集》,终是唐人所选,尚得当时音调,与后人选者不同。
王荆公有《唐人百家诗选》,余旧无此书,常思一见之。近闻朱象和有抄本,曾一借阅。其中大半是晚唐诗。虽是晚唐,然中必有主,正所谓六艺无缺者也。与近世但为浮滥之语者不同,盖荆公学问有本,固是堂上人。
“皎然诗式取境”篇曰: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此是诗家第一义谛,学者必熟玩之,当自有得。
卢藏用作《陈子昂集》序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予因请论之。司马子长自序云: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有司马公。迩来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王傅;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的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庠。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於陈君乎?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康乐,安可得耶?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子昂曰“荒哉穆天子,好与白云期。宫女多怨旷,层城闭蛾眉。”曷若阮公“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滋下谁能禁。”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抚掌乎?
第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