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如李百药封建论,崔融武后哀册文,柳子厚贞符,韩昌黎进学解,犹是文章之遗。此后不复见矣。
唐人之文实,宋人之文虚;唐人之文厚,宋人之文薄。
唐人如任华之诗,樊宗师杨夔刘蜕之文,纵做得甚妙,亦只是野狐坏道。
苏东坡才气浩瀚,固百代文人之雄。然黄山谷之文,蕴藉有趣味,时出魏晋人语,便可与坡老并驾。而其所论读书作文,又诸公所未到。余时出其妙语以示知者。
山谷之文,时有高胜语。如韩干御马图跋尾云:“盖虽天厩四十万疋,亦难得全材。今天下以孤蹄弃骥,可胜叹哉。”只二十五字耳,然中有许多感慨,而劲洁可爱。
山谷文,如赵安国字序、杨概字序二篇,似知道者,岂寻常求工于文词者,可得窥其藩篱哉?其他如训郭氏三子名字序,又王定国文集序与小山集序、宋完字序、忠州复古记,皆奇作也。
山谷之文,只是蕴藉有理趣,但小文章甚佳。若较之苏长公、司马文正公行状及司马公神道碑富郑公神道碑醉白堂记诸作,规模宏大,法度严整,山谷遂瞠乎其后矣。
欧阳公燕喜亭记,中间何等感慨,何等转换,何等顿挫,当迥在宋时诸公之上,便可与韩昌黎并驾。欧阳公晚年,窜定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苦。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当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畏后生笑。”此亦名言。
曾南丰文,严正质直,刊去枝叶,独存简古。故宋人之文,当称欧苏,又曰欧曾。
东坡云: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其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於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捉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山谷云:章子厚尝为余言,《楚词》盖有所祖述,余初不谓然,子厚遂言曰,《九歌》盖取诸《国风》,《九章》盖取诸《二雅》,《离骚》经盖取《诸颂》。余闻斯言也,归考之信然。顾尝叹息斯人妙解文章之味,其於翰墨之林,千载一人也。但颛以世故废学耳,惜哉。
山谷云: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尝见衡山,亦言近来陆贞山最会做文字,但开口便要骂人,亦是一病。
山谷云:作文自造语最难。老杜作诗,韩退之作文章,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崛如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黄山谷云: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
苏子瞻云: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
南宋之诗,犹有可取。文至南宋,则尖新浅露,无一足观者矣。
今人作文,动辄便言《史》、《汉》。夫《史》、《汉》何可以易言哉?昔人谓韩昌黎力变唐之文,而其文犹夫唐也。欧阳公力变宋之文,而其文犹夫宋也。岂至我明而便能直追《史》、《汉》耶?盖我朝相沿宋元之习,国初之文,不无失于卑浅。故康李二公出,极力欲振起之。二公天才既高,加发以西北雄俊之气,当时文体为之一变。然不过为我朝文人之雄耳。且无论韩昌黎,只如欧阳公《丰乐亭记》中间,何等感慨,何等转换,何等含蓄,何等顿挫。今二公集中,要如此一篇尚不可得,何论《史》、《汉》哉?
第6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