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见当时数家之事,有问于余者,余戏语曰:此病已在膏盲,非庸医所了。吾昔饮上池水,或庶几能知之。盖吾松士大夫一中进士之后,则于平日同堂之友,谢去恐不速。里中虽有谈文论道之士,非唯厌见其面,亦且恶闻其名。而日逐奔走于门下者,皆言利之徒也。或某处有庄田一所,岁可取利若干;或某人借银几百两,岁可生息若干;或某人为某事求一覆庇。此无碍于法者,而可以坐收银若干,则欣欣喜见于面,而待之唯恐不谨。盖父兄之所交与而子弟之所习闻者,皆此辈也。未尝接一善人,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夫一齐人之传,尚不能胜众楚人之咻,况又无一齐人之传乎。吾恐子弟虽有颜闵之资,欲其从善难矣。诸公皆读书晓事,此亦理之易见者也,何昧昧若此?太史公所谓利令智昏,何异白日攫金于市中者耶?
或问晋朝重门阀,而王谢子弟皆贤。何也?余曰:王谢门中唯有王仲祖、刘真长、许玄度、支道林诸人,往来不闻有此等客。
吾松士大夫家燕会,皆不令子侄与坐,恐亦未是。顷见顾东桥每有燕席,命顾茂涵坐于自己桌边。东江每燕,亦令顾伯庸坐于桌边,不另设席。今存斋先生家三子皆与席,衡山每饭必有寿承、休承。皇甫百泉许石城二家,其二郎亦皆出坐,与客谈谐共饮。盖儿子既已长成,岂能绝其不饮?若与我辈饮,则观摩渐染未必无益,不愈于与群小辈喧哄酗酒耶。昔王右军与谢太傅修禊兰亭,而大令兄弟与谢车骑皆在。阮嗣宗为竹林之游,其子阮瞻亦欲与。嗣宗曰:“仲容已与,卿不得复尔。”若使仲容不在,则瞻亦把臂入林矣。故晋室士大夫子弟皆贤,正为此也。
松江士大夫子弟不甚读书。昔黄山谷云:“四民皆有世业,士夫家子弟能知孝弟忠信斯可矣。然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足名世矣。”今世父兄非不知教,子弟非不知学,正恐多财为累耳。则财之为害,可胜言哉。
练兼善常对书太息曰:“吾老矣,非求闻者,姑下后世种子耳。”士夫积财无非为子孙之计,然古人有云:“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又黄山谷言:“男女缘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齐。其不应冻饿沟壑者,天不能杀也。”此者万金良药,士大夫不可不知。
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宾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今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杀鹅三十余头,遂至形于奏牍。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殽品计百余样,鸽子斑鸠之类皆有。尝作外官,囊橐殷盛,虽不费力,然此是百姓膏血,将来如此暴殄,宁不畏天地谴责耶。然当此末世,孰无好胜之心?人人求胜,渐以成俗矣。今存斋先生至家,极力欲挽回之,时时举以告人,亦常以身先之,然此风分毫不改。虽曰世道渐漓,然他处犹知敬信前辈,有善言亦必听从。独吾松之人坚于自用,虽仲尼复生,亦未如之何也已。
东坡云:到黄,廪食既绝,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义挑取一块,即藏去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据东坡所言如此自计,吾辈一日之课,岂能及东坡十分之一?每日当用钱十五文足矣。
昔司马文正公每日就寝时,自计一日之为。若与其所奉,果足相当,则帖然而卧。稍有不及,则终夕不自安。今之士大夫每日饱饫肥甘,不知临卧时,亦曾打算一遭否?
杨君谦七人联句记,虽位次亦皆明载,列成图样。王古直、徐栗夫南面坐,陈一夔、王存敬北面坐,侯公绳左边侧坐,赵栗夫右边侧坐,杨君谦坐侯公绳下,则主人也。乃知前辈燕会真率如此。今士夫非南面不坐,非专席不居,其礼虽甚隆而情实不洽,且乏雅致。余生而疵贱,岂敢为时俗之倡,但出之以见前辈风范耳。
果山增高碟架,盖起于近时,三十年前所无也。然亦只是松江用,南京苏杭至今未有。果山极无谓增高,即诗之所谓于豆于登,是彷佛登豆而为之者。盖古人席地而坐,诗言或授之几者,乃是优老用以依凭。而骰品实置于地上,恐泥土沾污,故设登豆,且欲使稍高以便匙箸耳。今殽品已摆在桌上,不知要此物何用。增此一段繁文,又加一番虚费,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第10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