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只好跟在后面。金三爷看了女儿一眼,迟疑了一下,也跟上来。李四大妈把少奶奶搀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钱先生才来到三号的门外。金三爷与瑞宣紧紧的跟着,唯恐他倒下来。
三号的门开着呢。院中的电灯虽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当的清楚。钱先生努力试了几次,还是上不了台阶;他的脚腕已肿得不灵活。瑞宣本想搀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觉得钱先生应当进去,给晓荷一点惩戒。金三爷大概也这么想,所以他扶住了亲家,一直扶进大门。
冠氏夫妇正陪着两位客人玩扑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很象夫妇,而事实上并非夫妇。男的是个大个子,看样子很象个在军阀时代作过师长或旅长的军人。女的有三十来岁,看样子象个从良的妓女。他们俩的样子正好说明了他们的履历——男的是个小军阀,女的是暂时与他同居的妓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来到北平,据说颇有所活动,说不定也许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长呢。因此,冠氏夫妇请他来吃饭,而且诚恳的请求他带来他的女朋友。饭后,他们玩起牌来。他的牌品极坏。遇到“爱司”,“王”,“后”,他便用他的并不很灵巧的大手,给作上记号。发牌的时候,他随便的翻看别家的牌,而且扯着脸说:“喝,你有一对红桃儿爱司!”把牌发好,他还要翻开余牌的第一张看个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笨,并不会暗中闹鬼儿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规只是一种变相的敲钱。等到赢了几把以后,他会腆着脸说:“这些办法都是跟张宗昌督办学来的!”冠氏夫妇是一对老牌油子,当然不肯吃这个亏。可是,今天他们俩决定认命输钱,因为对于一个明天也许就走马上任的特务主任是理当纳贡称臣的。晓荷的确有涵养,越输,他的态度越自然,谈笑越活泼。还不时的向那位女“朋友”飞个媚眼。大赤包的气派虽大,可是到底还有时候沉不住气,而把一脸的雀斑都气得一明一暗的。晓荷不时的用脚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晓荷的脸正对着屋门。他是第一个看见钱先生的。看见了,他的脸登时没有了血色。把牌放下,他要往起立。“怎么啦?”大赤包问。没等他回答,她也看见了进来的人。“干什么?”她象叱喝一个叫花子似的问钱先生。她确是以为进来的是个要饭的。及至看清那是钱先生,她也把牌放在了桌上。
“出牌呀!该你啦,老冠!”军人的眼角撩到了进来的人,可是心思还完全注意在赌牌上。
钱先生看着冠晓荷,嘴唇开始轻轻的动,好象是小学生在到老师跟前背书以前先自己暗背一过儿那样。金三爷紧跟着亲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进屋中去,可是楞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自己太缺乏勇气。笑了一下,他也轻轻的走进去。
晓荷看见瑞宣,想把手拱起来,搭讪着说句话。但是他的手抬不起来。肯向敌人屈膝的,磕膝盖必定没有什么骨头,他僵在那里。
“这是他妈的怎回事呢?”军人见大家楞起来,发了脾气。
瑞宣极想镇定,而心中还有点着急。他盼着钱先生快快的把心中绕住了的主意拿出来,快快的结束了这一场难堪。
钱先生往前凑了一步。自从来到家中,谁也没认清,他现在可认清了冠晓荷。认清了,他的话象背得烂熟的一首诗似的,由心中涌了出来。
第9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