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一家小饭铺。一进门,跑堂的就过来挡驾。”对不起您哪,今儿我们什么也没有,压根儿没升火。没生意。“没有升火,没有杯盘碗盏相碰的叮当之声,这也算饭馆?桌椅板凳,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子里还有多年来留下的一股子荤油味儿和饭菜味儿。”让我们坐一会儿好不好?“瑞宣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先生有点儿不舒服,“他指的是野求。”没说的,坐吧,凳子都空着呢,“跑堂的笑着说道。”您瞧,先生,我们这生意怎么做?没可卖的东西,还不许关门,真是笑话。“两人都坐下了。因为瘦,野求的脸显得越发长了,眼珠子跟死鱼的一样。他平静下来,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野求叹了口气。”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说的是实话,用不着带表情。”我把一切都毁了,“野求静静地说,”为了养活我的孩子和病病歪歪的老婆,我给日本人做事,抽大烟麻醉自己。是呀,我出卖灵魂,为的是老婆孩子不挨饿。出卖一个灵魂,拯救全家的性命,倒也划算。“住了口,他冲着桌子发楞。瑞宣不敢催他往下说,只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仿佛惊醒了野求,他接着又说:”说来也怪,老婆有了吃食,身体反倒更弱了,仿佛我给她吃的东西都有毒似的。她死了。“他脸上还是木然没有表情,说起话来,象背诵一个听过许多遍的故事。”死了的,倒还算有福。我满以为儿女长大成人,就能挣钱养活我。可是,大儿子刚能挣钱,就二话不说离开了北平。他不但不感恩图报,还恨我,恨我出卖了灵魂。另外三个儿子也跟大儿子一模一样。我出卖灵魂把他们抚养大,可他们是怎么报答我的?一场空,没有心肝。“他舐了舐嘴唇。”可笑的事情多着呢。我刚才说,因为我抽大烟,日本人对我还算不错。可是烟瘾一大,我动都懒得动了,他们就撤了我的差。我没了进项,只剩下几个不能挣钱,靠我养活的孩子。等他们能挣钱了,大概也得打我这儿跑掉。我不能再拉扯他们了,就是能,他们也不感激我。唉,要说是不拉扯吧,他们又得挨饿,真没法子。我现在还抽大烟,大烟能麻醉人——这就是它的好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认我这个爸爸了。我今天抢了你的东西,可是我用不着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谅一个快死的人。“”你不能就这么死了,“瑞宣想帮他一把。”谁也不该落这么个下场,可是我只能这么死。也许就是明天,我会躺在大街上,让人家拿大卡车拉走,扔到城外去。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坟里,没脸见祖宗。“他站起来,跟瑞宣拉了拉手,就往外走了。
走出饭铺,野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吃起烧饼来。
金三爷发了财,置下三处房产。虽说他的相貌,神态,穿戴,都没有变;而心,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如今,他跟那些站在大街上抢东西吃的人大不相同,成了个小财主,有了点儿派头。每天,他还照常上茶馆去坐坐,然而小笔的生意,他已经看不上眼。跟同行在一起,他总是把腰挺得笔直,独自坐在一边,好象在说:”小事儿甭麻烦我。金三爷不能为了仨瓜俩枣的事儿跑腿。“对于那些打算买卖房产的主顾,他的态度也变了。他逢人便说:”我自个儿也有点产业,“恨不得再添上一句:”您以为我跟平常的中人拉纤的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哼——我有我的身分。“他并没有忘记,是日本人害了他亲家钱默吟一家子。不过,他更不能忘记,打从日本人进占北平,他的生意一天天兴隆起来,如今,自个儿也置下了产业。为了钱先生,他应当恨日本人;替自个儿盘算盘算,他又应当感激他们。恨和感激,这两种感情揉不到一块儿,他只好不偏不倚地同时摆在心里。
然而不偏不倚并维持不了多久。不偏不倚就是偏倚的开始。为了长远保住他的产业,他不由得相信了日本人的宣传:他们侵略中国并不是为了打中国人,而是为了帮中国人消灭共产党。金三爷那四方脑袋里想的是:要是日本人真的消灭了共产党,也就等于保护了他那三所宅子。
他老惦着钱默吟。不论在街上遛弯儿,还是在茶馆里坐着,他总留着神寻觅,找他极敬慕的这位亲家。见了和他亲家模样相仿的人,他总要跑上前去看个究竟,希望自己没看错。一旦发现认错了人,他就揉揉眼睛,埋怨自己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第4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