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吃呀!以后咱们天天得吃这个!”韵梅笑着说,笑得很勉强。
“妞妞不饿!”妞子的头更低了,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磕膝。
“小顺儿的妈!”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韵梅,和善的说:“去给她烙一张白面的小饼吧!咱们不是还有几斤白面吗?”“你老人家不能这么惯着她!那点白面就是宝贝,还得留着给你老人家吃呢!”韵梅不想违抗老人,也真可怜小女儿,可是她不能不说出这几句话。
“去,给她烙张小饼去!”老人知道不应当溺爱孩子们,可也知道这怪饼实在难以下咽。“就是这一回,下不为例!”“妞妞,你吃一口试试!你看哥哥怎么吃得怪香呢?”韵梅还劝诱着小女儿。
“妞妞不饿!”妞子的泪流了下来。
祁老人看着小妞子,忽然发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与碟碗都震得跳起来。“我说的,给孩子烙个小饼去!”他几乎是喊叫着。
妞子一头扎在祖母的怀里,哭起来。天佑太太口中含着一小块饼,她始终没能咽下去!乘这个机会,把它吐出来,而后低声的安慰妞子:“太爷没有跟你生气,妞妞!不哭!不哭!”用手抚摸着妞子的头,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小顺的妈,给她烙个饼去!”
韵梅轻轻的走开。她知道老太爷是向来不肯轻易发脾气的人,也知道他今天的发怒绝不是要和她为难,而是事情逼得他控制不住了自己。虽然如此,她可是也觉得委屈,摸了摸眼旁的伤口,她落了泪。迷迷糊糊的,她从缸中舀出一点白面来,倒在盆子里,泪落在白面上。
祁老人真没想发脾气,可是实在控制不住了自己。拍了桌子之后,他有点后悔,而又不便马上向孙媳道歉。楞磕磕的,他瞪着那黑不溜球的怪饼,两手一劲儿哆嗦。
毒花花的太阳把树叶都晒得低了头。院中没有声音,屋中没有声音,祁家象死亡一样的静寂。
卖烧饼的停了工;点心铺还开着门,而停了炉;卖粥的,卖烫面饺的,卖馄饨的……都歇了工。没有面粉。城郊的菜园还在忙着浇菜。哗啦哗啦——辘轳轻脆的,继续不断的响着;清凉的井水一股股的流向菜畦。深绿的是韭菜,浅绿的是小白菜,爬架的是黄瓜,那满身绿刺儿,头上顶着黄花的黄瓜,还有黑紫的海茄,发着香味的香菜与茴香,带着各色纹缕的倭瓜,碧绿的西葫芦,与金红的西红柿……可是尽管生产,卖给谁去呢?那古怪的面粉,(日本人管它叫作“共和面”。哈!三四十种猫不闻狗不舐的废物混合成的东西,实在需要这样个美丽名称啊!)既不能包饺子,又不能蒸包子,烙回头①,炸三角,作锅贴,谁买青菜作馅子用呢?即使人们想炒一点菜吃,谁肯多花钱买贵重的青菜,就共和面吃呢?那委屈了那些菜蔬!共和面只配和小葱拌黄瓜,或生腌臭韭菜摆在一块儿!因此,什么都贵了,而青菜瓜倒减了价;种菜的倒了霉!
没有了粮,北平也失去它负有世界美誉的手工业。饿着肚子的人不会再买翡翠的戒指与耳环,镀金包金或真金的玲珑细巧的首饰,大雅优美的地毯,巧妙的儿童玩具,雕花的红木桌椅,彩色象鲜花一般的景泰蓝,灌浆的蟋蟀瓦罐子……北平人没有闲心闲钱买这些东西,而又没有法子把它们运出去,于是那些手巧心灵的工人们,(真的,他们若生在外国,也许被尊称为艺术家!)便随着大家一同挨起饿来。北平失去它最好的工人与生产,而只得到饥荒!
汉奸们,在这个情形之下,可反倒更加得意。他们庆幸自己有远大的眼光,及早的投降给日本人,所以现在他们能得到较好较多的粮食!不过,这还不够,他们须加紧的活动,设法要高升一级:能得到三等粮的,须改为二等粮;能得到一份的,设法得到双份儿。粮成为钻营谋事的标准。他们不单必须吃的好,吃的多,而且希望得到吃不了的粮食,好去卖黑市!
第40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