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事,“她指了三号,五号,六号,四号,眼随着手指转了个半圆。”我都知道。我们日本人在北平所作的一切,当然你也知道。我只须告诉你一句老实话:日本人必败!没有另一个日本人敢说这句话。我——从一个意义来说——并不是日本人。我不能因为我的国籍,而忘了人类与世界。自然,我凭良心说,我也不能希望日本人因为他们的罪恶而被别人杀尽。杀戮与横暴是日本人的罪恶,我不愿别人以杀戮惩罚杀戮。对于你,我只愿说出:日本必败。对于日本人,我只愿他们因失败而悔悟,把他们的聪明与努力都换个方向,用到造福于人类的事情上去。我不是对你说预言,我的判断是由我对世界的认识与日本的认识提取出来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老不愉快,我愿意使你乐观一点。不要忧虑,不要悲观;你的敌人早晚必失败!不要说别的,我的一家人已经失败了:已经死了两个,现在又添上两个——他们出征,他们毁灭!我知道你不肯轻易相信我,那没关系。不过,你也请想想,假若你肯去给我报告,我一样的得丢了脑袋,象那个拉车的似的!“她指了指四号。”不要以为我有神经病,也不要以为我是特意讨你的欢心,找好听的话对你说。不,我是日本人,永远是日本人,我并不希望谁格外的原谅我。我只愿极客观的把我的判断说出来,去了我的一块心病!真话不说出来,的确象一块心病!好吧,你要不怀疑我呢,让我们作作朋友,超出中日的关系的朋友。你不高兴这么作呢,也没关系;今天你能给我机会,教我说出心中的话来,我已经应当感谢你!“说完,她并没等着瑞宣回答什么,便慢慢的走开。把手揣在袖里,背弯了下去,她又恢复了原态——一个老准备着鞠躬的日本老妇人。 瑞宣呆呆的楞了半天,不知怎样才好。他不肯信老婆婆的话,又似乎没法不信她的话。不论怎样吧,他可是止不住的笑了一下。他有好些天没笑过一回了。
快到阴历年,长顺和小崔太太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孙七拉上了刘棚匠太太同作大媒,为是教小崔太太到刘太太那里去上轿。一乘半旧的喜轿,四五个鼓手;喜轿绕道护国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进来。洞房是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里去。按照老年的规矩,娶再醮的妇人应当在半夜里,因为寡妇再嫁是不体面的,见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门,须放一挂火炮,在门坎里还要放个火盆,教她迈过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阴魂吓走,火盆便正好能补充一下,烧去一切的厉气。
按着马老太太的心意,这些规矩都须遵守,一方面是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妇是不值钱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没有改嫁过。
不过,现在的夜里老在半戒严的状态中,夜间实在不好办事。火炮呢,久已不准燃放——日本人心虚,怕听那远听颇似机关枪的响声。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这是孙七的主意:”马老太太,就不用摆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难过呢!“连这样,小崔太太还哭了个泪人似的。她想起来小崔,想起来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凭一个比孙七,长顺,马老太太都更厉害的什么东西,随便的摆布她,把她抬来抬去,教她换了姓,换了丈夫,换了一切。她只有哭,别无办法。
长顺儿的大脑袋里嗡嗡的直响。他不晓得应当哭好,还是笑好。穿着新蓝布袍罩,和由祁家借来的一件缎子马褂,他坐着不安,立着发僵,来回的乱走又无聊。在他的心里,他却一会儿一算计:一千套军衣已经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钱和丁约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块钱。这是他全部的财产。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饭的人。结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须养活着外婆与老婆,没有别的话好说。四百多块钱,能花多少日子呢?尽管婚礼很简单,可是鼓手,花轿不要钱吗?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拣来的吗?街坊四邻来道贺,难道不预备点水酒和饭食吗?这都要花钱。结过婚,他应当干什么去呢?想不出。不错,他为承作那些骗人的军衣,已学会了收买破烂。可是,难道他就老去弄那些肮脏东西,过一辈子吗?为钱家,祁家,崔家,他都曾表示过气愤,都自动的帮过忙。他还记得祁瑞宣对他的期望与劝告,而且他曾经有过扛枪上阵去杀日本人的决心。可是,今天他却胡胡涂涂的结了婚,把自己永远拴在了家中。他皱上了眉。
第3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