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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听完李四爷的话,祁老人沉默了半天才说:”四爷,年月改了,人心也改了!别伤心吧,你我的四只老眼睛看着他们的,看谁走的长远!“李四爷感慨着连连的点头。”大风大浪我们都经过,什么苦处我们都受过,我们还怕这点闲言闲语?“祁老人一方面安慰着老朋友,一方面也表示出他们二老的经验与身分。然后,两个老人把多年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由记忆中翻拾出来,整整的谈了一个半钟头。
四大妈由两位老人在谈话中才听到献铁,与由献铁而来的一些纠纷。她是直筒子脾气。假如平日对邻居的求援,她是有求必应,现在听到他们对”老东西“的攻击,她也马上想去声讨。她立刻要到七号去责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她什么也不怕,只怕把”理“委屈在心里。
两位老人说好说歹的拦住了她。她只在给他们弄茶水的当儿,在院中高声骂了几句,象军队往远处放炮示威那样;烧好了水,她便进到屋中,参加他们的谈话。
这时候,七号的,还有别的院子的人,都到冠家去献金,一来是为给李四爷一点难堪,二来是冠家只按两块五一斤收价。
冠晓荷并没有赔钱,虽然外边的铁价已很快的由三块涨到三块四。大赤包按着高亦陀的脖子,强买——仍按两块钱一斤算——过来他所囤积的一部分铁来。”得!赚得不多,可总算开了个小小利市!“冠晓荷相当得意的说。
招弟才只学会了两出戏,一出《汾河湾》,一出《红鸾禧》。她相当的聪明,但是心象一条小死鱼似的,有一阵风儿便顺流而下,跑出好远。她不肯死下工夫学习一样事。她的总目的是享受。享受恰好是没有边际的:吃是享受,喝也是享受;恋爱是享受,唱几句戏,得点虚荣,也是享受。她要全享受一下。别人去溜冰,她没有去,她便觉得委屈了自己,而落几个小眼泪。可是,她又不能参加一切的热闹,她第一没有分身术,第二还没征服了时间,能教时间老等着她。于是,她只能尽可能的把自己分配在时间里,象钟表上的秒针似的一天到晚不闲着。
这样,她可又招来许多小小的烦恼。她去溜冰,便耽误了学戏。而且,若是在冰场上受了一点寒,嗓子就立刻发哑,无论胡琴怎么低,她也够不上调,急得遍体生津。同样的,假若三个男朋友一个约她看电影,一个约她看戏,一个约她逛公园吃饭,她就不能同时分身到三处去,而一定感到困难。若是辞谢两个吧,便得罪了两个朋友。若是只看半场电影,然后再看一出戏,最后去吃饭吧,便又须费许多唇舌,扯许多的谎,而且还许把三个朋友都得罪了。况且,这么匆匆的跑来跑去也太劳苦。爱的享受往往是要完全占有,而不是东扑一下,西扑一下呀。它有时候是要在僻静的地方,闭着眼欣赏,而不是锣鼓喧天的事呀。她有时候几乎想到断绝了看电影,听戏,逛公园,吃饭馆,而只专爱一个男友,把恋爱真作成个样子,不要那么摆成一座爱的八阵图。可是,她又舍不得那些热闹。那些热闹到底给她一些刺激。假若她被圈在西山碧云寺,没有电影,戏剧,锣鼓,叫嚣,尽管身边有个极可爱的爱人,恐怕她也会发疯的,她想。过多的享受会使享受变成刺激,而刺激是越来越粗暴的。以听戏说,她慢慢的能欣赏了小生,因为小生的尖嗓比青衣的更直硬一些,更刺耳一些。她也爱听了武戏,而且不是杨小楼的武戏文唱的那一种,她喜欢了《红门寺》,《铁公鸡》,《青石洞》一类的,毫无情节,而专表现武工的戏。锣鼓越响,她才感到一点愉快;遇到《彩楼配》与《祭塔》什么的唱工戏,她会打起瞌睡来。连电影也是如此,她爱看那些无情无理的,乱打乱闹的片子。只有乱打乱闹,才能给她一点印象,她需要强烈的刺激。
对于男朋友们,她也往往感到厌烦。他们总不约而同的耍那套不疼不痒的小把戏。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李空山。因为厌烦他们,她时时的想念李空山。李空山不会温柔体贴,可是给了她一些刺激。她可也不敢由他们之中,选择出一个,制造成个李空山。她须享受,可也得留神;一有了娃娃便万事皆休。再说,专爱一个男人,别的男人就一定不再送给她礼物,这也是损失。她只好昏昏糊糊的鬼混,她得到了一切,又似乎没得到一切,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在迷迷糊糊之中,有时候很偶然的她看出来,她是理应如此,因为她是负着什么一种使命,一种从日本人占据了北平后所得来的使命。她自己愿意这样,朋友们愿意她这样,她的父母也愿意她这样;这不是使命还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