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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果然,在反英美无效,反苏碰壁之后,日本人开始大举进攻湘北。这已经到了秋天。北平的报纸随着西风落叶沉静下来。他们不能报导日本人怎样在诺蒙坎吃败仗,也不便说那反共最力的德国怎么会和苏联成立了和平协定,更不肯说日本人无可如何只好进攻长沙。他们没的可说,而只报导一些欧战的消息,在消息之外还作一些小文,说明德国的攻取华沙正用的日本人攻打台儿庄的战术,替日本人遮一遮羞。瑞宣得到的消息,比别人都更多一些。他兴奋,他愤怒,他乐观,他又失望,他不知怎样才好。一会儿,他觉得英美必定对日本有坚决的表示;可是,英美人只说了一些空话。他失望。在失望之中,他再细细玩味那些空话——它们到底是同情中国与公理的,他又高了兴。而且,英国还借给中国款项啊。一会儿,他极度的兴奋,因为苏日已经开了火。他切盼苏联继续打下去,解决了关东军。可是,苏日停了战。他又低下头去。一会儿,听到欧战的消息,他极快的把二加到二上,以为世界必从此分为两大阵营,而公理必定战胜强权。可是,再一想,以人类的进化之速,以人类的多少世纪的智慧与痛苦的经验,为什么不用心智与同情去协商一切,而必非互相残杀不可呢?他悲观起来。聪明反被聪明误,难道是人类的最终的命运么?
他想不清楚,不敢判断什么。他只感到自己象浑水中的一条鱼,四面八方全是泥沙。他没法不和富善先生谈一谈心了。可是,富善先生也不是什么哲人,也说不上来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因为惶惑迷惘,老人近来的脾气也不甚好,张口就要吵架。这样,瑞宣只好把话存储在自己心里,不便因找痛快而反和老友拌嘴。那些话又是那样的复杂混乱,存在心中,仿佛象一团小虫,乱爬乱挤,使他一刻也不能安静。夏天过去了,他几乎没有感觉到那是夏天。个人的,家庭的,国家的,世界的,苦难,仿佛一总都放在他的背上,他已经顾不得再管天气的阴晴与凉暖了。他好象已经失去了感觉,除了脑与心还在活动,四肢百体仿佛全都麻木了。入了十月,他开始清醒了几天。街上已又搭好彩牌坊,等着往上贴字。他想象得到,那些字必是:庆祝长沙陷落。他不再想世界问题了,长沙陷落是切身之痛。而且,日本人一旦打粤汉路,就会直接运兵到南洋去,而中国整个的被困住。每逢走到彩牌楼附近,他便闭上眼不敢看。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管世界吧,自己连国难都不能奔赴,解救,还说什么呢?
可是,过了两天,彩牌坊被悄悄的拆掉了。报纸上什么消息也没有,只在过了好几天才在极不重要的地方,用很小的字印出来:皇军已在长沙完成使命,依预定计划撤出。同时,在另一角落,他看到个小小的消息:学生应以学业为重,此外遇有庆祝会及纪念日,学生无须参加游行……半年来的苦闷全都被这几行小字给赶了走,瑞宣仿佛忽然由恶梦中醒过来。他看见了北平的晴天,黄叶,菊花,与一切色彩和光亮。他的心里不再存着一团小虫。他好象能一低眼就看见自己的心,那里是一片清凉光洁的秋水。只有一句象带着花纹的,晶亮的,小石卵似的话,在那片澄清的秋水中:”我们打胜了!“把这句话念过不知多少回,他去请了两小时的假。出了办公室,他觉得一切都更明亮了。来到街上,看到人马车辆,他觉得都可爱——中国人不都是亡国奴,也有能打胜仗的。他急忙的去买了一瓶酒,一些花生米和香肠,跑回了家中。日本人老教北平人庆祝各地方的失陷,今天他要庆祝中国人的胜利。
他失去了常态,忘了谨慎,一进街门便喊起来:”我们打胜了!“拐过影壁,他碰到了小顺儿和妞子,急忙把花生米塞在他们的小手中,他们反倒吓楞了一会儿。他们曾经由爸爸手中得到过吃食,而没有看见过这么快活的爸爸。”喝酒!喝酒!爷爷,老二,都来喝酒啊!“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喊叫。
全家的人都围上了他,问他为什么要喝酒。他楞了一会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似乎又说不出话来了。泪开始在他的眼眶中转,他把二年多的一切都想了起来。他没法子再狂喜,而反觉得应当痛哭一场。把酒瓶交与老二,他忸怩的说了声:”我们在长沙打了大胜仗!“”长沙?“老祖父想了想,知道长沙确是属于湖南。”离咱们这儿远得很呢!远水解不了近渴呀!“是的,远水解不了近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北平人才能协助着国军,把自己的城池光复了呢?瑞宣不再想喝酒了;热情而没有行动配备着,不过是冒冒热气而已。
不过,酒已经买来,又不便放弃。况且,能和家里的人吃一杯,使大家的脸上都发起红来,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他勉强的含着笑,和大家坐在一处。
祁老人向来不大能吃酒。今天,看长孙面上有了笑容,他不便固执的拒绝。喝了两口之后,他想起来小三儿,钱先生,孟石,仲石,常二爷,小崔。他老了,怕死。越怕死,他便越爱想已经过去了的人,和消息不明的人——消息不明也就是生死不明。他很想控制自己不多发牢骚,免得招儿孙们讨厌他。但是,酒劲儿催着他说话;而老人的话多数是泪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