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你们的礼服应当是军装,你们的国土不是已经变成战场?
离开这已经死去的北平,你们才会凯旋;留在这里是陪伴着棺木!
抵抗与流血是你们的,最光荣的徽章,为了生存,你们须把它挂在胸上!
要不然,你们一样的会死亡,死亡在耻辱与饥寒上!
走吧,我向你们央告!
多走一个便少一个奴隶,多走一个便多添一个战士!
走吧,国家在呼唤你,国——家——在——呼——唤——你!”
看完,瑞宣的手心上出了汗。真的,这不是一首好的诗,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象个极锋利的针,刺着他的心!他就是不肯脱去长衫,而甘心陪伴着棺木的,无耻的,人!那不是一首好诗,可是他没法把它放下。不大一会儿,他已把它念熟。念熟又怎样呢?他的脸上发了热。“小顺儿,叫爸爸吃饭!”韵梅的声音。
“爸!吃饭!”小顺儿尖锐的叫。
瑞宣浑身颤了一下,把神符塞在衣袋里。
瑞宣一夜没有睡好。天相当的热,一点风没有,象憋着暴雨似的。躺在床上,他闭不上眼。在黑暗中,他还看见钱老人的新诗,象一群小的金星在空中跳动。他决定第二天到小崔所说的茶馆去,去等候钱诗人,那放弃了大褂与旧诗的钱诗人。他一向钦佩钱先生,现在,他看钱先生简直的象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真的,耶稣并没有怎么特别的关心国事与民族的解放,而只关切着人们的灵魂。可是,在敢负起十字架的勇敢上说,钱先生却的确值得崇拜。不错,钱先生也许只看到了眼前,而没看到“永生”,可是没有今天的牺牲与流血,又怎能谈到民族的永生呢?
他知道钱先生必定会再被捕,再受刑。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钱先生必会是很快乐——甘心被捕,甘心受刑,只要有一口气,就和敌人争斗!这是个使人心中快活的决定,钱先生找到了这个决定,眼前只有一条道儿,不必瞻前顾后的,徘徊歧路;钱先生有了“信心”,也就必定快活!
他自己呢?没有决定,没有信心,没有可以一直走下去的道路!他或者永远不会被捕,不会受刑,可是也永远没有快乐!他的“心”受着苦刑!他切盼看到钱先生,畅谈一回。自从钱先生离开小羊圈,瑞宣就以为他必定离开了北平。他没想到钱先生会还在敌人的鼻子底下作反抗的工作。是的,他想得到钱先生的腿不甚便利,不能远行。可是,假若老先生没有把血流在北平的决心,就是腿掉了一条也还会逃出去的。老人是故意要在北平活动,和流尽他的血。这样想清楚,他就更愿意看到老人。见到老人,他以为,他应当先给他磕三个头!老人所表现的不只是一点点报私仇的决心,而是替一部文化史作正面的证据。钱先生是地道的中国人,而地道的中国人,带着他的诗歌,礼义,图画,道德,是会为一个信念而杀身成仁的。蓝东阳,瑞丰,与冠晓荷,没有钱先生的那样的学识与修养,而只知道中国饭好吃,所以他们只看见了饭,而忘了别的一切。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以后,就可以看见下面的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钱诗人是金子,蓝东阳们是土。
第2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