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丰只有点头,说不上什么来。自从作了科长,他颇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这一片话实在教他钦佩,他没法不恢复以前对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虽然现在降了一等,变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学问”!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实行冠大哥的理论,大概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礼物送给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弟的。
因为研究送礼,晓荷又发现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单看见了日本军人的身上带着神符与佛像,他还听说:日本人不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讳。日本人也忌讳西洋人的礼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点三枝香烟。他们好战,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们甚至于讨厌一切对他们的预言。英国的威尔斯预言过中日的战争,并且说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带便因瘟疫而全军覆没。日本人的“三月亡华论”已经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儿庄的大捷而成了梦想。他们想起来威尔斯的预言,而深怕被传染病把他们拖进坟墓里去。因此,他们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里发现了霍乱或猩红热。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不怕死,可是知道了自己准死无疑,他们又没法不怕死。他们怕预言,甚至也怕说“死”。根据着这个道理,晓荷送给日本人的礼物总是三样。他避免“四”,因为“四”和死的声音相近。这点发现使他名闻九城,各报纸不单有了记载,而且都有短评称赞他的才智。
这些小小的成功,可是并没能完全减去他心中的苦痛。他已是北平的名人,东方画艺研究会,大东亚文艺作家协会(这是蓝东阳一手创立起来的),三清会(这是道门的一个新组织,有许多日本人参加);还有其他的好些个团体,都约他入会,而且被选为理事或干事。他几乎得天天去开会,在会中还要说几句话,或唱两段二簧,当有游艺节目的时候。可是,他作不上官!他的名片上印满了理事,干事等等头衔,而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他不能对新朋友不拿出名片来,而那些不支薪的头衔只招人家对他翻白眼!当他到三清会或善心社去看扶乩或拜神的时候,他老暗暗的把心事向鬼神们申诉一番:“对神仙,我决不敢扯假话!论吃喝穿戴,有太太作所长,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凭我的经验与才学,没点事作,实在不大象话呀!我不为金钱,还能不为身分地位吗?我自己还是小事,你们作神佛的总得讲公道呀;我得不到一官半职的,不也是你们的羞耻吗?”闭着眼,他虔诚的这样一半央求,一半讥讽,心中略为舒服一点。可是申诉完了,依然没有用处,他差不多要恨那些神佛了。神佛,但是,又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神佛也许要出点祸事呢!他只好轻轻的叹气。叹完了气,他还得有说有笑的和友人们周旋。他的胸口有时候一窝一窝的发痛!胸口一痛,他没法不低声的骂了:“白亡了会子国,他妈的连个官儿也作不上,邪!”
一晃儿已是五月节。祁老人的几盆石榴,因为冬天保护的不好,只有一棵出了两三个小蓇葖。南墙根的秋海棠与玉簪花连叶儿也没出,代替它们的是一些兔儿草。祁老人忽略了原因——冬天未曾保护它们——而只去看结果,他觉得花木的萎败是家道衰落的恶兆;他非常的不高兴。他时常梦见“小三儿”,可是“小三儿”连封信也不来;难道“小三儿”已经遇到什么不幸了吗?他问小顺儿的妈,她回答不出正确的消息,而只以梦解梦。近来,她的眼睛显着更大了,因为脸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许多笑意凑在眼睛里,她告诉老人:“我也梦见了老三,他甭提多么喜欢啦!我想啊,他一定在外边混得很好!他就根儿就是有本事的小伙子呀!爷爷,你不要老挂念着他,他的本事,聪明,比谁都大!”其实,她并没有作过那样的梦。一天忙到晚,她实在没有工夫作梦。可是,她的“创造的”梦居然使老人露出一点点笑容。他到底相信梦与否,还是个问题。但是,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只好相信那虚渺的谎言,好减少一点实际上的苦痛。
除了善意的欺骗老人之外,小顺儿的妈还得设法给大家筹备过节的东西。她知道,过节并不能减少他们的痛苦,可是鸦雀无声的不点缀一下,他们就会更难过。
在往年,到了五月初一和初五,从天亮,门外就有喊:“黑白桑葚来大樱桃”的,一个接着一个,一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喊声还不断。喊的声音似乎不专是为作生意,而有一种淘气与凑热闹的意味,因为卖樱桃桑葚的不都是职业的果贩,而是有许多十几岁的儿童。他们在平日,也许是拉洋车的,也许是卖开水的,到了节,他们临时改了行——家家必须用粽子,桑葚,樱挑,供佛,他们就有一笔生意好作。今年,小顺儿的妈没有听到那种提醒大家过节的呼声。北城的果市是在德胜门里,买卖都在天亮的时候作。隔着一道城墙,城外是买卖旧货的小市,赶市的时候也在出太阳以前。因为德胜门外的监狱曾经被劫,日本人怕游击队乘着赶市的时候再来突击,所以禁止了城里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锁了德胜门。至于樱桃和桑葚,本都是由北山与城外来的,可是从西山到北山还都有没一定阵地的战事,没人敢运果子进城。“唉!”小顺儿的妈对灶王爷叹了口气:“今年委屈你喽!没有卖樱桃的呀!”这样向灶王爷道了歉,她并不就不努力去想补救的办法;“供几个粽子也可以遮遮羞啊!”
第2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