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清明了,他更忙了一些。一忙,他心里反倒踏实了好多。夜里虽还时时听到枪声,可是敌人并没派人来要粮。麦苗已经不再趴在地上,都随着春风立起来,油绿油绿的。一行行的绿麦,镶着一条条的黄土,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看呢?再看,自己的这一块地,收拾得多么整齐,麦垅有多么直溜!这块地的本质原不很好,可是他的精神与劳力却一点不因土壤而懈怠。老天爷不下雨,或下雨太多,他都无法挽救旱涝;可是只要天时不太坏,他就用上他的全力去操作,不省下一滴汗。看看他的地,他觉得应当骄傲,高兴!他的地不仅出粮食,也表现着他的人格。他和地是一回事。有这块地,连日月星辰也都属于他了!
对祁家那块坟地,他一点也不比自己的那块少卖力气。“快清明了!”他心中说:“应当给他们拍一拍坟头!谁管他们来不来烧纸呢!”他给坟头添了土,拍得整整齐齐的。一边拍,一边他想念祁家的人,今年初二,他没能去拜年,心中老觉得不安。他盼望他们能在清明的时节来上坟。假若他们能来,那就说明了城里的人已不怕出城,而日本人抢粮的话十之八九是谣言了。
离他有二里地的马家大少爷闹嗓子,已经有一天多不能吃东西。马家有几亩地,可是不够吃的,多亏大少爷在城里法院作法警,月间能交家三头五块的。大少爷的病既这么严重,全家都慌了,所以来向常二爷要主意。常二爷正在地里忙着,可是救命的事是义不容辞的。他不是医生,但是凭他的生活经验与人格,邻居们相信他或者比相信医生的程度还更高一些。他记得不少的草药偏方,从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钱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里的人才用得着医生,唯一的原因是城里的人有钱。对马家少爷的病,他背诵了许多偏方,都觉得不适用。闹嗓子是重病。最后,他想起来六神丸。他说:
“这可不是草药,得上城里买去,很贵!”
贵也没办法呀,救命要紧!马家的人从常二爷的口中听到药名,仿佛觉得病人的命已经可以保住。他们丝毫不去怀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爷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样能治病的。问题只在哪儿去筹几块钱,和托谁去买。
七拼八凑的,弄到了十块钱。谁去买呢?当然是常二爷。大家的逻辑是:常二爷既知道药名,就也必知道到哪里去买;而且,常二爷若不去买,别人即使能买到,恐怕也会失去效验的!
“得到前门去买呀!”常二爷不大愿意离开家,可又不便推辞,只好提出前门教大家考虑一下。前门,在大家的心中,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里整天整夜的拥挤着无数的人马车辆,动不动就会碰伤了人。还有,乡下的土财主要是想进城花钱,不是都花在前门外么?那里有穿着金线织成的衣服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吃”土财主十顷地象吃一个烧饼那么容易!况且,前门离西直门还有十多里路呢。
不过,唯其因为前门这样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爷出马不行。嘴上没有胡须的人哪能随便就上前门呢!
常二爷被自己的话绕在里边了!他非去不可!众望所归,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揣上那十块钱,他勒了勒腰带,准备进城。已经走了几步,有人告诉他,一进西直门就坐电车,一会儿就到前门。他点了点头,而心中很乱;他不晓得坐电车都有多少手续与规矩。他一辈子只晓得走路,坐车已经是个麻烦,何况又是坐电车呢!不,他告诉自己,不坐车,走路是最妥当的办法!
刚一进西直门,他就被日本兵拦住了。他有点怕,但是决定沉住了气。心里说:“我是天字第一号的老实人,怕什么呢?”
日本人打手式教他解开怀。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几乎要高兴自己的沉着与聪明。在解钮扣之前,他先把怀中掖着的十块钱票子取了出来,握在手中。心里说:“除了这个,准保你什么也搜不着!有本事的话,你也许能摸住一两个虱子!”
第19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