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也就想出对待“负数”的办法来。杀!他们既是负数,就绝对没有廉耻。他们绝不会受任何道德的,正义的,感动;他们只怕死。杀戮是对待他们的最简截的办法,正如同要消灭蝗灾只有去赶尽杀绝了蝗虫。谁去杀他们呢?华北的每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受了他们的连累,都随着他们丧失了人格。杀他们与杀日本人是每一个良善国民的无可推诿的责任!
可是,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弟弟!不要说去杀,他连打老二一顿都不肯!假若老二帮助日本人,他却成全了老二!他和老二有一样的罪过:老二卖国,老大不干涉卖国的人!他不干涉老二,全华北的人民也都不干涉伪政府的汉奸,华北便象一个一动也不动的死海,只会蒸发臭气!想到这里,他无可如何的笑了。一切是负数——伪政府,瑞丰,晓荷,那些不敢诛奸的老实人,和他自己!他只能“笑”自己,因为自己的存在已是负数的!
庆祝南京陷落的大会与游行,比前几次的庆祝都更热闹。瑞宣的脸一青一红的在屋中听着街上的叫花子与鼓手们的喧呼与锣鼓。他难过。可是他已不再希望在天安门或在任何地方有什么反抗的举动——一切都是负数!他既看到自己的无用与无能,也就不便再责备别人。他的唯一的可以原谅自己的地方是家庭之累,那么,连汉奸当然也都有些“累”而都可以原谅了!最会原谅自己的是最没出息的!
可是,不久他便放弃了这种轻蔑自己与一切人的态度,他听到蒋委员长的继续抗战的宣言。这宣言,教那最好战的日本人吃了一惊,教汉奸们的心中冷了一冷,也教瑞宣又挺起胸来。不!他不能自居为负数而自暴自弃。别人,因为中央继续抗战,必会逃出北平去为国效忠。中央,他想,也必会派人来,抚慰民众和惩戒汉奸!一高兴,他的想象加倍的活动,他甚至于想到老三会偷偷的回来,作那惩处汉奸或别的重要工作!那将是多么兴奋,多么象传奇的事呀,假若他能再看见老三!
瑞宣,既是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不会求神或上帝来帮助他自己和他的国家。他只觉得继续抗战是中国的唯一的希望。他并不晓得中国与日本的武力相差有多少,也几乎不想去知道。爱国心现在成了他的宗教信仰,他相信中国必有希望,只要我们肯去抵抗侵略。
他去看钱先生,他愿一股脑儿的把心中所有话都说净。南京的陷落好象舞台上落下幕来,一场争斗告一段落。战争可是并没停止,正象幕落下来还要再拉起去。那继续抗战的政府,与为国效忠的军民,将要受多少苦难,都将要作些什么,他无从猜到。他可是愿在这将要再开幕的时候把他自己交代清楚:他的未来的苦难也不比别人的少和小,虽然他不能扛着枪到前线去杀敌,或到后方作义民。他决定了:在沦陷的城内,他一定不能因作孝子而向敌人屈膝;他宁可丢了脑袋,也不放弃了膝磕。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象掉在海里而拒绝喝水那么不容易。可是,他很坚决,无论受多大的苦处,他要挣扎过去,一直到北平城再看到国旗的时候!老三既不在家,他只好去把这个决定说给钱先生;只有对一位看得起他的,相信他的朋友,交代清楚,他才能开始照计而行去作事,去挣钱;不然的话,他就觉得去作事挣钱是与投降一样可耻的。
在南京陷落的消息来到的那一天,钱先生正决定下床试着走几步。身上的伤已差不多都平复了,他的脸上也长了一点肉,虽然嘴还瘪瘪着,腮上的坑儿可是小得多了。多日未刮脸,长起一部柔软而黑润的胡须,使他更象了诗人。他很不放心他的腿。两腿腕时常肿起来,酸痛。这一天,他觉得精神特别的好,腿腕也没发肿,所以决定下床试一试。他很怕两腿是受了内伤,永远不能行走!他没告诉儿媳妇,怕她拦阻。轻轻的坐起来,他把腿放下去;一低头,他才发现地上没有鞋。是不是应当喊少奶奶来给找鞋呢?正在犹豫不定之间,他听到四大妈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响。
“来啦?四大妈?”他极和气的问。
“来喽!”四大妈在院中答应。“甭提啦,又跟那个老东西闹了一肚子气!”
“都七十多了,还闹什么气哟!”钱先生精神特别的好,故意找话说。
第17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