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仲先年已一十九,尚未曾洞房花烛。这老儿又道:“家中冗杂,向山中寻幽静处,做个书室。”仲先果然闭户苦读,手不释卷。从来读书人干了正经功课,余下功夫,或是摹临法帖,或学画些枯木竹石,或学做些诗词,极不聪明的,也要看闲书杂剧。一日,仲先看到丽情集上,有四句说话云:
淇水上宫,不知有几;分桃断袖,亦复云多。
那淇水上宫,乃男女野合故事,与桑间濮上,文义相同。这分桃断袖,却是好男色的故事。当初有个国君偏好男风。一日,幸臣正吃桃子,国君却向他手内夺过这个咬残桃子来吃,觉得王母瑶池会上蟠桃,也没这样的滋味,故叫作分桃。又有一日,白昼里淫乐了一番,双双同睡。国君先醒欲起,衣袖被幸臣压住,恐怕惊醒了,低低唤内侍取过剪刀,剪断衣袖而起。少顷幸臣醒来知得,感国君宠爱,就留这个袖做个表记,故叫做断袖。仲先看到此处,不觉春兴勃然,心里想道:“淇水上宫,乃是男女会合之诗。这偷妇人极损阴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况我今年方十九,未知人道,父亲要我成名之后,方许做亲。从来前程暗漆,巴到几时,成名上进,方有做亲的日子。偷妇人既怕损了阴骘,阚小娘又乡城远隔,就阚一两夜,也未得其趣。不若寻他一个亲亲热热的小朋友,做个契兄契弟,可以常久相处,也免得今日的寂寞。说便是这等说,却怎得这般凑巧,就有个知音标致小官到手?”心上想了又想,这书也不用心读了。
其年湘潭县考试,仲先空受一日辛苦,不曾考得个名字,叹口气道:
不愿文章高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方在家中纳闷,不想张三老却来拜望他父亲。仲先劈面撞见,躲避不及,只得迎住施礼,一来是新丈人,二来因考试无名,心上惶恐。三老再三寒温。仲先涨得一个面皮通红,口里或吞或吐,不曾答应一句。话犹未了,王善闻出来相见,陪着笑说道:“张亲家,今日来还是看我,还是问小儿考试的事?”张三老道:“学生正有一句话,要对亲家说。我湘潭县虽则是上映星宿,却古来熊绎之国,文教不通。亲家苦苦要令郎读书,又限他功名成就,方许成婚。功名固是大事,婚姻却也不小。今小女年方二九,既已长成,若为了功名,迟误了婚姻,为了婚姻,又怕延误了功名。亲家高见,有何指教?”王善闻想了一想,对张三老道:“我本庄户人家,并无读书传授。今看起来,儿子的文学,一定是不济,不如废了书卷,完了婚姻,省得亲家把儿女事牵挂在心。”张三老道:“读书是上等道路,怎好废得,也不可辜负了亲家盛心。我学生到有两便之策:闻得龙丘先生设教在杭州湖南净寺,四方学者,多去相从,他的门人,遇了试期,必有高中的,想真是有些来历启发。为今之计,莫若备办盘川,着令郎到杭州去,相从读书,待他学问成就,好歹去考试一番。成得名不消说起,连小女也有光辉。若依旧没效验,亲家也有了这念头,完就儿女之事,却不致两下耽误。”王善闻听了此言,不胜之喜。当日送别了张三老,即打点盘费,收拾行装,令家童牛儿,跟随仲先到杭州从学。只因张三老这一着算计,有分教:
少年郎在巢馆结了一对雄鸳,青春女到罗浮山配着一双雌凤。
王仲先带了牛儿,从长沙搭了下水船只,直到润州换船,来到杭州湖南净云寺。一般修贽礼,写名帖,参拜了龙丘先生。遍拜同窗诸友,寻觅书房作寓。原来龙丘先生名望高远,四方来的生徒众多,僧房甚少,房价增贵。因些一间房,都有三四个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独住一房,不肯与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没有别个空处。众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里来,说道:“王兄到此,诸友房中都满,没有空处,惟潘兄独自一房,尽可相容,这却推托不得。”说便如此说,只道他不肯。那知一缘一会,文子见了王仲先,一见如故,欢然相接,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应俱全,吾兄不消买得,但只置一榻便了。”仲先初见文子这个人物,已经魂飞,怀下欺心念头,惟恐不肯应承。及见慨然允诺,喜之不胜,拱手道:“承兄高雅,只是吵扰不当。”即教牛儿去发行李来此。众友不道文子一诺无辞,一发不忿。毕竟按牛头吃不得草,无可奈何。这才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第9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