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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原来杨行密兵马未到扬州,先有神仙题诗于利津门上道:
劫火飞灰本姓杨,屠人作脍亦堪伤。
杯羹若染洪州妇,赤县神州草尽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杀之后,天地震雷掣电,狂风怒号,江海啸沸,凡买宗二娘肉吃者,七窍流血而死。扬州城内城外,草木尽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见:
长江水溷水清,昆仑山掩无色。芍药栏前红叶坠,琼花观里草痕欹。芳华隋苑,一霎离披;选胜迷楼,须臾灰烬。古墓都教山鬼啸,画轿空有月华明。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周迪在下处不见妻子回来,将房门锁了,走出店门首张望,口里自言自语道:“如何只管不来了。”店主人看见问道:“你望那个?”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说,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你盘缠归家,央我同到屠户家,讲了价钱,将钱回来,交付与你,便去受杀了。难道你不曾收这四贯钱么?”周迪听了话,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动自摇,说道:“不,不,不,不信有这事!”店主人说:“难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时,你走到市上第几家屠户,去问就是了。”周迪真个一步一跌的赶去,挨门数到这个屠家,睁眼仔细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断在肉台盘上,目睁口张,面色不改。周迪叫声:“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儿里是老鹳弹牙,身儿上是寒鸦抖雪,放声恸哭道:“我那妻吓!你怎生不与我说个明白,地葫芦提做出这个事来。”屠户听了,便取出这幅祭文付与道:“这是令正留付与你的,教道作速归去,莫把他为念。”周迪接来看了,一发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见哭得惨切,都立停住了脚问其缘故。周迪带着哭,将前情告知了众人。又讨这幅祭文来看,内中有通文理的赞叹道:“好个孝烈女娘,真个是杀身成仁。”有的对屠户道:“既然是这样一个烈妇,你就不该下手了。”众人又劝周迪道:“你娘子杀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遗言,急急归去,休辜负他这片好念。”周迪依言谢了众人,把这纸祭文藏好,走转下处,见了店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管哭。主人劝住了,走入房中,和衣卧倒。这一夜眼也不合,寻思归计,只是怎的好把实情告诉母亲。
次日将房钱算还主人。主人说道:“你娘子杀身东西,是苦恼钱,我若要你的,也不是个人了。”周迪谢了他美意,胡乱买了些点心吃了,打个包裹;作别主人,离了扬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饥,脚步又懒,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前不着村,向不着店,心里好生慌张,那时只得挣扎精神,不顾高低,向前急走。远远望见一簇房屋,只道是个村落,及至走近,却是一所败落古庙,门窗墙壁俱无,心里踌蹰道:“前去不知还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着个歹人,这性命定然断送,不如且躲在庙中,过了这宵,再作区处。”走进山门,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头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难归家,错过宿处,权借庙中安歇,望神道阴空庇佑则个。”祝罢,又磕个头,走起来,四面打一望,只见一张破供桌在神柜傍边,暗道:“这上面倒好睡卧。”走出殿外,扯些乱草,将来抹个干净,爬上去,把包裹枕着头儿,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着饿走了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头就熟睡了。一觉醒来,却有二更天气,那时翻来覆去,想着妻子杀身的苦楚,眼中流泪,暗道:“我夫妻当日双双的出门,那知弄出这场把戏,撇下我孤身回,盘缠又少,道路又难行,不知几时才到,又不知母亲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还未可必。万一有甚山高水低,单单留我一身,有何着落,终须也是死数。”愈想愈惨,不觉放声大哭。正哭之间,忽听得殿后有人叫将出来。周迪吃了一惊,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庙,那得人来?此必是劫财谋命的,我这番决然是个死了。”心里便想,坐起身来,暗中张望,只见一个人,身长面瘦,角巾野服,隐士打扮,从殿后走出,他说:“半夜三更,这荒村破庙,甚么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应。那人道:“想必是个歹人了,叫小厮们快来绑去送官。”周迪着了急,说道:“我是过往客人,因贪走路,错了宿处,权在此歇息,并非歹人,方便则个!”那人道:“既是行客,为甚号哭?”周迪道:“实不相瞒,有极不堪的惨事在心,因此悲伤。不想惊动阁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伤心之事,可实实说来,或者可以效得力的,当助一臂。”周迪听了这些话,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后事细诉一遍。说罢,又痛哭起来。那人道:“原来有这些缘故,难得你妻子这般孝义,肯杀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盗贼遍地,道涂硬阻,甚是难行。你孤身独行,性命难保,我看孝妇分上,家中有一头牲口,遇水可涉,遇险可登,日行数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见何如?”周迪听了,连忙跳下供桌,拜谢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于何处,你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这个庙乃三闾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后裔,世居于此,奉侍香火。适来闻得哭声,所以到此看觑。你住着,待我去带马来。”道罢,自殿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