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离而复合之事,一则是卖饼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终日在门前卖俏,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合该有此变故。如今单说一个赴选的官人,蓦地里失了妻子,比宁王强夺的尤惨,后为无意中仍复会合,比饼妇重圆的更奇。这事出在哪个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间。这官人姓王名从事,汴梁人氏。幼年做了秀才,就贡入太学。娘子乔氏,旧家女儿,读书知礼。夫妻二人,一双两好。只是家道贫寒,单单惟有夫妻,并无婢仆,也未生儿女。其时高宗初在临安建都,四方盗寇正盛,王从事捱着年资,合当受职,与乔氏商议道:“我今年纪止得二十四五,论来还该科举,博个上进功名,才是正理。但只家私不足,更兼之盗贼又狠,这汴梁一带,原是他口里食,倘或复来,你我纵然不死,万一被他驱归他去,终身沦为异域之人了。意欲收拾资装,与你同至临安,且就个小小前程,暂图安乐。等待官满,干戈宁静,仍归故乡。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临安,未为不可。你道何如?”乔氏道:“我是女流,晓得甚么,但凭官人自家主张。”王从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无疑惑。”即便打叠行装,择日上道。把房屋家伙,托与亲戚照管。一路水程,毫不费力,直至临安。看那临安地方,真个好景致,但见:
凰皇耸汉,秦晋连云。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天竺峰,飞来峰,峰峰相对,谁云灵鹫移来?万松岭,风篁岭,岭岭分排,总是仙源发出。湖开潋滟,六轿桃柳尽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楼台应入画。数不尽过溪亭、放鹤亭、翠薇亭、梦儿亭,步到赏心知胜览。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来吊古见名贤。须知十塔九无头,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从事到了临安,仓卒间要寻下处。临安地方广阔,踏地不知高低,下处正做在抱剑营前。那抱剑营前后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间穿红着绿,站立门首接客。有了妓家,便有这班闲游浪荡子弟,着了大袖阔带的华服,往来摇摆。可怪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说要到此地;就是没有钱钞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闯寡门,吃空茶。所以这抱剑营前,十分热闹。既有这些妓家,又有了这些闲游子弟,男女混杂,便有了卖酒卖肉、卖诗画、卖古董、卖玉石、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卖春药、卖梳头油、卖胭脂搽面粉的。有了这般做买卖的,便有偷鸡、剪绺、撮空、撇白、托袖拐带有夫妇女。一班小人,丛杂其地。王从事一时不知,赁在此处,雇着轿子,抬乔氏到下处。原来临安风俗,无论民家官家,都用凉轿。就是布帏轿子,也不用帘儿遮掩;就有帘儿,也要揭起凭人观看,并不介意。今番王从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没帘儿的凉轿,那乔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轿上,便到下处。人人看见,谁不喝彩道:“这是那里来的女娘,生得这样标致!”怎知为了这十分颜色,反惹出天样的一场大祸事来。正是:
兔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
却说王从事夫妻,到了下处,一见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乐。到着晚来,各妓家接了客时,你家饮酒,我家唱曲,东边猜拳,西边掷骰。那边楼上,提琴弦子;这边郎下,吹笛弄箫。嘈嘈杂杂,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从事夫妻,住在其间,又不安稳,又不雅相。商议要搬下处,又可怪临安人家房屋,只要门面好看,里边只用芦苇隔断,涂些烂泥,刷些石灰白水,应当做装摺,所以间壁紧邻,不要说说一句话便听得,就是撒屁小解,也无有不知。王从事的下处,紧夹壁也是一个妓家,那妓家姓刘名赛。那刘赛与一个屠户赵成往来,这人有气力,有贼智,久惯打官司,赌场中抽头放囊,衙门里买差造访。又结交一班无赖,一呼百应,打抢扎诈,拐骗掠贩,养贼窝赃,告春状,做硬证,陷人为盗,无所不为。这刘赛也是畏其声势,不敢不与他往来,全非真心情愿。乔氏到下处时,赵成已是看见。便起下欺心念头。为此连日只在刘赛家饮酒歇宿,打听他家举动。那知王从事与妻子商量搬移下处,说话虽低,赵成却听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这蛮子,你是别处人,便在这里住住何妨,却又分甚么皂白,又要搬向他处,好生可恶!我且看他搬到那一个所在,再作区处。”及至从事去寻房子,赵成暗地里跟随。王从事因起初仓卒,寻错了地方,此番要觅个僻静之处,直寻到钱塘门里边,看中了一所房子。又仔细问着邻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赁下了。与妻子说知,择好日搬去。这些事体,赵成一一尽知。
王从事又无仆从,每日俱要亲身。到了是日,乔氏收拾起箱笼,王从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唤轿子来接你。”道罢,竟护送箱笼去了。乔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个时辰,只见两个汉子,走入来说:“王官人着小的来接娘子,到钱塘门新下处去,轿子已在门首。”乔氏听了,即步出来上轿。看时,却是一乘布帏轿子,乔氏上了轿,轿夫即放下帘儿,抬起就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个门首,轿夫停下轿。轿夫停下轿子,揭起帘儿,乔氏出轿。走入门去,却不见丈夫,只见站着一伙面生歹人。原来赵成在间壁,听见王从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笼去的话,将计就计,如飞教两个人抬乘轿子来,将乔氏骗去。临安自来风俗,不下轿帘,赵成恐王从事一时转来遇着,事体败露,为此把帘儿下了,直抬至家中。乔氏见了这一班人,情知有变,吓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轿夫道:“你说是我官人教你来接我到新下处,如何抬到这个所在,还不快送我去。”那轿夫也不答应,竟自走开。
赵成又招一个后生,赶近前来,左右各挟着一只胳脯,扶他进去,说:“你官人央我们在此看下处,即刻就来。”乔氏娇怯怯的身子,如何强得过这两个后生,被他直搀至内室。乔氏喝道:“你们这班是何等人,如此无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贡土,到此选官的。快送我去,万事皆休,若还迟延,决不与你干休!”赵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权且住两日,就送去便了。”乔氏道:“胡说!我是良人妻子,怎住在你家里。”赵成带着笑,侧着头,直走至面前去说道:“娘子,你家河南,我住临安,天凑良缘,怎说此话。”乔氏大怒,劈面一个把掌,骂道:“你这砍头贼,如此清平世界,敢设计诓骗良家妇女在家,该得何罪。”
第6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