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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乞丐妇重配鸾俦
天地茫茫一局棋,输赢黑白听人移。
石崇豪富休教羡,潘安姿容不足奇。
万事到头方结局,半生行径莫先知。
请君眼氏留青白,勿乱人前定是非。
话说人世百年,总不脱贫富穷达四字。然富的一生富到底,穷的一生穷到底,却像动摇不得。无怪享荣华的受人多少奉承,受艰难的被人多少厌贱。那受人奉承厌贱的,虽一毫无羞耻恼怒之意,那奉承厌贱人的,却自以为是。撮出锦上添花,井中下石,掉那三寸舌,不管人消受得起,磨灭不过。这是怎的说?只因眼里无珠,把一切当面风光,撤抹了许多豪杰,岂不可惜!岂不可恨!昔是有个王播,未遇之时,读书木兰寺中,每日向和尚处投斋。丛林中规矩,小食以后,日色中天,火头饭熟,执事者撞钟三声,众僧齐到斋堂吃饭。那木兰寺和尚,十分势利,看见王播,读书未就,头巾四角不全,衣襟遍身破碎,总然有豪气三千,吐不出光芒一寸。终日随着众僧,听了钟声,上堂吃饭,众僧无不厌贱。更可恨那执事的和尚,使下尖酸小计,直待众僧饭毕,然后撞钟。王播听得钟声,跄踉走到,箩内饭无余粒,盆中菜无半茎,受此奚落,只得忍耐。未免含愠归心,泪随羞下,题诗两名于壁上道: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写罢拂袖而出。后来一举登科,出镇扬州,重游木兰寺。众和尚将碧纱笼罩着所题诗句,各各执香,跪仗在地,叩头而言,说望老爷宽洪海量,恕我辈贼秃有眼无珠,不识好人。那王播微微笑道:“君子不念旧恶,何足介意。”见此碧纱笼盖之处,乃揭开一看,不觉世事关心,长叹一声。随唤左右,取过笔砚,又题两句于后道:
三十年来尘扑面,今朝方得碧纱笼。
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大率如此。后人做传奇的,却借来装在吕蒙正身上,这也不在话下。如今且说一个先时狼狈,后来富贵的女子。莫说旁人不料他有这段荣华了,便是他引镜自照,也想不起当年面目。正是:
时运未来君莫笑,困龙终有上天时。
话说淮安府盐城县,有一村庄人姓周,排行第六。此人原有名有表,因做人没挞熬,不曾立得品地,所以人只叫他是周六。那周六生长射阳湖边,朦胧村中。所居只有茅屋三间,却又并无墙壁,不过编些篱槿,涂些泥土,便比别人家高堂大厦一般。这朦胧村地本荒凉,左边去是水,右边去也是水。若前若后,无非荆榛草泽,并无一片闲田,可以种麦种菜。就遇农忙插苗之时,也只看得。周六又是闒冗不学好的人,总或有搭空地,也未必肯去及时耕种。人便不肯向上,这日逐三餐养命之根,却不可少。你道他做甚生涯度日?专靠在泽中芟割芦路虽小,尽有卖处。即此便是他一生衣食根本,却比富家大户南庄田北庄库,取之不竭用之有余,一般作用。但是天性贪杯好饮,每日村醪浊酒,却少不得。趁得少,吃得多,手头没有一日宽转。
更可怜老婆先已死过,单有一个女儿,小名长寿。那长寿女年一十八岁,只因丧了母亲,女工刺绣,一些不晓。虽如此说,就是其母在日,也不过是村庄的阿妈,原不晓得描鸾刺凤,织绣缝裳。所以这长寿女只好帮着周六劈芦做席。你想习熟这样生活,总然臂如莲藕,少不得装添上一层蛇腹断纹,任你指似笋尖,也弄做个擂鼓槌头。更可惜生得一头好发,足有四五尺长,且又青细和柔。若此发生在贵家富室深闺女娘头上,日日加上香油,三六九篦去尘垢,这乌云绿鬓,好不称副粉容娇面。可怜生在此女头上,镇日尘封灰裹,急忙忙直到天暗更深,没有一刻清闲。巴到天明,舀些冷水,胡乱把脸上抹一抹。将一个半爿梳子,三梳两挽,挽成三寸长,歪不歪,正不正,一个擂槌,岂非埋没了一天风韵!又可惜生得一口牙齿,齐如蝤蛴,细如鱼鳞,虽不曾经灌香刷,擦牙散,天生得粉花雪白,又不露出齿龈。还有一桩好处,眉分两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虽则面黄肌瘦,却是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骨肉停匀。这等样一个女儿,若是对镜晓妆,搽脂傅粉,穿上一身鲜衣华服,缓步轻行,可不令少年浪荡子弟,步步回头!单嫌两只金莲,从来不曾束缚,兼之蓬头垢面,满身破碎,东缀西联,针线参差。把他弄得分明似个烟薰柳树精,怎能得遇吕纯阳一朝超度。更有一件,年虽及笄,好像泥神木偶,闭着嘴,金口难开。除却劈芦做席,只晓得着衣吃饭,此外一毫人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