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里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择老成富厚人户充当,以为一乡表率,替国家催办钱粮。乡里敬重,遵依输纳,不敢后期。官府也优目委任,并不用差役下乡骚扰。或有事到于公庭,必降颜倾听,即有差误处,亦不过正言戒谕。为此百姓不苦于里役,官府不难于催科。那知相沿到后,日久弊生,将其祖宗良法美意,尽皆变坏。兼之吏胥为奸,生事科扰。一役未完,一役又兴,差人叠至,索诈无穷。官府之视里役,已如奴隶,动转便加杖责。佃户也日渐顽梗,输纳不肯向前。里甲之视当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脱。自此富贵大家,尽思规避,百计脱免。那下中户无能营为的,却佥报充当,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两人朋充。至于穷乡下里,尝有十人朋合,愿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以致欺瞒良善,吞嚼乡愚,串通吏胥侵渔、隐匿、拖欠,无所不至。为此百姓日渐贫穷,钱粮日渐逋欠。良善若被报充里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上受官府责扑,下受差役骚扰,若楚受累,千千万万,也说不尽。
这王珣却是老实头,没材干的人。虽在壮年,只晓得巴巴结结,经营过活,世务一些不晓。如何当得起这个苦役?初服役时,心里虽慌,并无门路摆脱,只得逆来顺受,却不知甚么头脑。且喜甲下赔粮赔了不多,又遇连年成熟,钱粮易完,全不费力。及轮到见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虽用了些钱钞,却不曾受其棒责,也弗见得苦处。他只道经催这役,也不过如此,遂不以为意。更有一件喜处,你道是甚喜?乃是娘子张氏,新生了一个儿子。分娩之先,王珣曾梦一人,手执黄纸一幅,上有太原两个大字,送入家来。想起莫非是个谶兆,何不就将来唤个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为此遂名原儿。原来王珣子息宫见迟,在先招过几个女胎,又都不育。其年已是三十八岁,张氏三十五岁,才生得这个儿子,真个喜从天降。亲邻斗分作贺,到大大里费了好些欢喜钱。
一日三,三日九,这孩子顷刻便已七八个月了。恰值十月开征之际,这经催役事已到。大抵赋役,四方各别。假如江南苏、松、嘉、湖等府粮重,这徭役丁银等顶便轻。其他粮少之地,徭役丁银稍重。至于北直隶山陕等省粮少,又不起运,徭役丁银等项最重。这文安县正是粮少役重的地方。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岁少收。各甲里长,一来道他朴实可欺,二来藉口荒歉。不但粮米告求蠲免,连徭役丁银等项,也希图拖赖,俱不肯上纳。官府只将经催严比,那粮官书役,催征差人,都认王珣是可扰之家,各色常例东道,无不勒诈双倍。况兼王珣生来未吃刑杖,不免雇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钱若干,皂隶行杖钱若干。征比不多数限,总计各项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银钱雇替。王珣思算,这经催不知比到何时方才完结,怎得许多银钱。事到期间,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几限,再作区处。心中虽如此踌躇,还痴心望众人或者良心发现,肯完也未可知。谁想都是铁打的心肠,任你责比,毫不动念。可怜别人享了田产之利,却害无辜人将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阔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岂不罪过!王珣打了几限,熬不得痛苦,仍旧雇人代比。前限才过,后限又至。囊中几两本钱用尽,只得典当衣饰。衣饰尽了,没处出豁,未免变卖田产。费了若干钱财,这钱粮还完不及五分。
征比一日紧一日,别乡里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监禁的,这般不堪之事。看看临到头上,好生着忙。左思右想,猛然动了一个念头,自嗟自叹道:“常言有子万事足,我虽则养得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干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却当这般差役。况又不曾为非作歹,何辜受这般刑责,不如敝却故乡,别寻活计。只是割舍不得妻子,怎生是好?”又转一念头:“罢罢!抛妻弃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也顾他不得了。但是娘子知道这个缘故,必不容我出门。也罢,只说有个粮户,逃在京师,官差人同去捕缉,教行李收拾停当,明早起程。”张氏认做真话,急忙整理行囊,准备些干粮小菜。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并鞋袜之类,尽都打叠在内。张氏道:“你打帐去几时,却要这般全备?”王珣道:“出路的买卖,那里论得定日子。万一路上风雨不测,冷暖不时,若不带得,将甚替换。宁可备而不用。”张氏见说得有理,就依着他,取出长衣短袄,冬服春衫,连着被褥等件,把一个被囊子装得满满的。
次日早起做饭,王珣饱食一餐。将存下几两田价,分一大半做盘缠,把一小半递与张氏,说道:“娘子,实对你说,我也不是去寻甚么粮口。只因里役苦楚难当,暂避他乡,且去几时。待别人顶替了这役,然后回来。存剩这几亩田地,虽则不多,苦吃苦熬,还可将就过日。”又指着孩子道:“我一生只有这点嫡血,你须着意看觑。若养得大,后来还有个指望。”张氏听了,大惊失色道:“这是那里说起。常言出外一里,不如家里。你从来不曾出路,又没相识可以投奔,冒冒失失的往那里去?”王珣道:“我岂不知,居家好似出外,肯舍了你,逃奔他方?一来受不过无穷官棒,二来也没这许多银钱使费。无可奈何,才想出这条路。”张氏道:“据你说,钱粮已催完五分,那一半也易处了,如何生出来这个短见?”王珣道:“娘子,你且想,催完这五分,打多少板子,用了多少东西。前边尚如此烦难,后面怎能够容易。况且比限日加严紧,那枷拶羁禁的,那一限没有几个。我还侥幸,不曾轮着。然而也只在目前日后了。为此只得背井离乡,方才身上轻松,眼前干净。”张氏道:“你男子汉躲过,留下我女流之辈,拖着乳臭孩儿,反去撑立门房,当役承差,岂不是笑话?”王珣道:“你不晓得大道理。自古家无男子汉,纵有子息,未到十六岁成丁,一应差徭俱免。况从来有例,若里长逃避,即拘甲首代役,这到不消过虑。只是早晚紧防门房,小心火烛。你平生勤苦做家,自然省吃俭用。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