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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妙惠听了,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雳,惊得魂魄俱丧,涕泪交流,说道:“媳妇自九岁结缡,十八于归。成婚虽则三载,誓盟已订百年。何期赋命不辰,中道捐弃,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闻讣之日,即欲从殉。一则以公姑无人奉养,欲代夫以尽温凉;二则仆人未归,死信终疑,故忍死以俟确音。倘果不谬,媳妇当勉尽心力,承侍翁姑。百年之后,亦相从于地下,是则媳妇之志也。何公姑不谅素心,一旦忽生异议,不计膝下之无人,乃强媳妇以改适?然未亡人虽出寒微,幼承亲训,颇知书礼,宁甘玉碎,必不瓦全。再醮之言,请勿启齿。如必欲媳妇失节,有死而已。”说罢,号恸不止。
卢南村只知要这百金财礼,那里听他这些说话,乃道:“娘子,你有志气,肯与我儿子守节,看承我两人,岂不知是一片好意,一点孝心。但我今时家事已穷,口食渐渐不周,将什么与你吃了,好守孤孀。况且如此荒年,哪家不卖男鬻女来度命。没奈何也想出这个短见,劝你勉强曲从。待我受这几两财礼,度过荒年,此便是你大孝了。”妙惠听了,明白公姑只贪着银子,不顾甚么礼义,说也徒然。想了一想,收了泪痕,说道:“公婆主意已定,怎好违逆,只得忍耻再嫁便了。但明日受聘,后日成婚,通是吉日,哭泣不祥。媳妇有两件衣服,原是当时聘币,如今可将去,换些三牲祭礼,就今日在丈夫灵前祭奠一番,以完夫妇之情。”卢南村见他应承,只道是真,好生喜欢。说道:“祭礼我自来备办,不消你费心。”妙惠道:“还是把衣服去换来,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道罢,走回房中,取了两件衣服,交与骆妈妈。卢南村看了想道:“这衣服急切换东西,须要作贱。把来藏过,另将钱钞去买办。”
此时妙惠已决意自尽,思量死路,无过三条。刀上死,伤了父母遗体;河里死,尸骸飘荡;不如缢死,倒得干净。算计已定,拈起笔来,写下一篇祝词。少顷,祭礼完备,摆列灵前,妙惠向灵前拜了四拜。上香陈酒已毕,又拜四拜。祝道:“孝妇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听,强我改适。违命则不孝,顺颜则失节。无可奈何,谨陈絮酒,叩泣几筵。英灵不昧,鉴我微忱,芜词上祝,去格来歆。”取出祭文,读道:
惟灵蚤慧,词坛擅名。弱冠鹊起,秋风鹿鸣。
奋翮南宫,锻羽北溟。文星昼殒,泉台夜扃。
彼苍胡毒,生我无禄。幼失恃屺,惟亲育鞠。
伉俪君子,琴瑟雍穆。中道永违,遗我茕独。
死生契阔,音容杳绝。罹此百忧,五内摧裂。
涕泗滂沱,泪枯继血。自矢柏舟,荼苦甘啮。
高堂不怿,强以失德。之死靡他,我心匪石。
长恨无穷,铭腑刺骼。天地有终,捐躯何惜。
英魂对越,与君陈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来则冰清,去则玉洁。长辞尘世,倘徉泉阙。
呜呼哀哉,惟灵鉴彻。
读罢祭文,又拜四拜,焚化纸钱,放声号哭一场。哭罢,又请卢南村老夫妻坐下,也拜四拜,说道:“自今之后,公婆须自家保重,媳妇已不能奉侍了。”卢南村道:“娘子,这事我原不得已而为之。你到谢家,若念旧日情义,常来看顾我,也胜似看经念佛。”李妙惠含糊答应,自归房去。那骆妈妈比老儿又乖巧几分,心里独疑,道:“媳妇这个举动,不像真心肯嫁的,莫不做出甚么把戏来?”暗自留心观看,见房门已是闭上。悄地张时,只见将过一个椅儿,放在床前,踏将上去,解下腰间麻。吊在床檐上,做个圈儿套在颈上。惊得骆妈妈魂飞魄散,把房门乱打,叫道:“娘子,你怎么上这条路,断使不得的!”又叫:“老官快来,媳妇上吊哩!”那老儿听见,也吃了一吓,带奔带跌走来。打开房门,妙惠已是踢倒椅儿悬空挂下了。老夫妻连忙救下来,扯去麻絰,卢南村叫阿妈安慰,自往外边。
李妙惠哭道:“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妇,却又解放我下来。”骆妈妈也带着哭泣劝道:“事体虽则公公不是,肯不肯还在于你,怎就这般短见。”李妙惠道:“公公念媳妇年小无倚,叫我改嫁,原是好意。但媳妇自想,幼年丧母,早年丧夫,又遭此凶荒,孤穷之命,料想终身无好处。若一嫁去,又变出些甚么事故,岂不与今日一般吗?为此不如寻个自尽,倒得早生净土。”骆妈妈道:“一朵花方才放,怎说这样尽头话。快不要如此,待我与老官儿商量,再从长计较。”李妙惠道:“多谢婆婆,媳妇晓得了。”骆妈妈劝了一回,也走出房去。妙惠虽则一时听劝,到底寻死是真,救活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