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玛特的样子——有时,她四脚朝天躺着,在阳光下打盹,晒肚皮;最近他老是哄她吃那糟糕的炖南瓜,他绕着花园跑,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手里的蔬菜是一种奇异的昆虫,乘她诧异地张大嘴的当儿扔一块到她嘴里,她吃了一惊,一口吞下。
四十七章
游行结束后的一段时期里,警察加强了警力,到处搜捕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人员,连边远的村落也梳理了一遍,试图从马克思主义者、国会支持者或对双方都不在乎的人群中找出支持廓尔喀的人。他们突袭检查了即将关闭的茶园;经理们想起叛乱者攻击阿萨姆邦的种植园主的情景,立刻搭乘私人飞机逃往加尔各答。
通缉的在逃犯为躲开警察纷纷住进城里有钱人的家中——罗拉和诺妮、医生、阿富汗公主、退休官员、孟加拉人、外来人士——这些人的家是不会被搜查的。
常有关于尼泊尔和锡金边境上一些活动的消息传来,据说退伍军人控制了这次叛乱,他们开办短期课程,教授如何接线安装炸弹、伏击警察、炸毁桥梁。不过,人人都看得出这些叛军还只是孩子,模仿兰博的样子,满脑袋的功夫和空手道的劈砍动作,骑上偷来的摩托车,开着偷来的吉普车,轰鸣着,呼啸着,玩得不亦乐乎。兜里揣着钱和枪,他们简直生活在电影里。等一切结束,他们这段生活就不再是虚构的了,新电影将以他们为蓝本……
夜晚他们蒙上面,翻过大门,将房子洗劫一空。他们看到一个裹着披肩的女人正往家走,他们叫她解开披肩,抢走了她藏的大米和一点糖。
在去市场的路上,两边的树上挂着敌人残缺的肢体——谁的敌人?属于哪一边的?这个时候正好可以让你不喜欢的人消失,多年来家族间的宿仇也得以解决。警察局里不断传来惨叫声,不过一瓶黑方威士忌就能救你的命。伤者被人用竹质担架抬往医院缝针,从伤口溢出的内脏用鸡皮包起来保鲜;化粪池里找到一具男尸,身上每一寸都有刀砍的口子,眼睛已经被挖掉了……
极度的暴力让居民们震惊,很多时候,他们又觉得似乎一切都司空见惯了。他们坐在家中无所事事,目睹人心可以如此扭曲,面对这不可名状的恶,人逐渐觉得无聊烦闷,打着哈欠,一心烦恼着这样的事情——一只袜子找不到了,和邻居发生了龃龉,饥饿像只小耗子在胃里跳来跳去,接着,紧迫的问题又来了——该吃什么呢……这就是他们,最平凡的普罗大众,被错置于英雄主义的难题之下,陷入过去与现在、正义与不公的传奇斗争中——极度平凡的人卷入到极度的仇恨中去,归根结底,极度的仇恨也不过是件寻常事件而已。
四十八章
离开德里,海湾航空公司的航班在加尔各答的敦敦机场着陆。比居又一次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清洁女工刚用苯基给地板消过毒。这样的女工几乎是赤贫的,却具备一种极度招人讨厌的能力。她低垂着眼睛,用一条污秽的抹布抽打着自己赤裸的双脚,让初来乍到的一些旅客产生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怜悯与厌憎的情绪。
比居步出机场,外面是加尔各答的夜色,那温暖的,哺乳动物的夜。他的双脚陷入柔软的尘埃,灰尘微微扬起,包裹着他的脚,他的心中涌起无法承受的情感,感伤而温柔,古老而甜蜜,如一个婴孩在母亲平放的大腿上沉沉入睡的记忆。几乎十一点了,仍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外游荡。他看见一对漂亮的留着胡须的山羊坐在黄包车上,正被拉去屠宰。一群长着山羊脸的老人聚在一起,抽着比迪雪茄烟。夜色中,清真寺和尖塔映照着魔幻的绿光,一群穿长袍的蒙面妇女匆匆走过,脚镯在黑袍下叮当作响,糖果店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绚烂而迷幻。薄饼被抛向空中,像在玩杂耍,点缀着一家餐馆上方的一片天,这家餐馆的口号是:“美味食物,美好心情!”比居站在夜色中,那满是灰尘的如莎丽般柔软的温热的夜。家的单调,甜蜜的单调——他感到周围的一切豁然开朗,自己正慢慢缩回到原来的大小,作为一个外国人的巨大焦虑感渐渐退去——那是一种对自己的移民身份既自傲又羞惭的感觉,让他无法承受。在这里没人会注意他,就算别人说点什么不中听的,也是随口说说,不用放在心上。他环视四周,许久以来第一次——上帝知道有多久——他的视线清澈,可以看清一切。
第9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