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什么?”
“我这就说,哎,请你摆正姿势。对,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说小川君,我所画的眼睛是否能传达出她的神情来呢?”
“我可不懂呀。不过,每时每日地这般画下去,难道实际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变的吗?”
“还是要变的,不光本人要变,画家的心情每天也在变化。说真的,肖像画要画上好多幅才成,这样受不了。有时候只画一幅也能维妙维肖,真不可思议。你要问为什么,请看……”
原口先生一直没有停笔,还要不时地朝美祢子那边张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生的各种器官能够同时运动,实在有些敬畏。
“这样每天画下去,数量越积越多,过了一段时间,所画的画就会出现一定的情趣。即使从外面带着另一种情趣归来,只要一进入画室,面对着画稿,就会马上被一种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说,画面上的情趣转换到人的身上了。里见小姐也是一样。假如听其自然,各种各样的刺激会使她产生各种各样的表情,然而这些并不能给画面带来重大影响。因为这样的姿势,这种杂乱无章的鼓、铠甲、虎皮等周围环境里的东西,自然地会使人产生一种特定的表情。这种习惯逐渐强化,将会压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说,能把这副眼神如实描绘出来就行了。再说,论及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闷声不响了,看来画笔遇到了困难的地方。他退后两三步,把美祢子和画稿对照着看了看。
“里见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
这回答不象是从美祢子口中说出来的。美祢子是那般安详,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再说,论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说,“画家并不描绘心灵,而是描画心灵的外在表现。只要毫无遗漏地洞察这种表现,内心的活动也就一目了然了。你说,道理不是如此吗?至于那些没有外在表现的心灵,则不属于画家的职责范围,也就只好割爱了。因此,我们只描绘肉体。不论描绘什么样的肉体,如果不寄予灵魂,那只能是行尸走肉,作为画是通不过的。你看,这位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作这幅画,并不打算描画里见小姐的心灵,我只想画出这双眼睛来,因为它使我感到满足。这双眼睛的模样,双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而然地产生了。要是没有产生这样的表情,那就说明不是我的颜色没调好,就是外形出现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这颜色,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种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后两步,把美祢子和画稿两相比较了一下。
“看样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为止。你累了吧?”
“不累。”
原口先生又走向画稿。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择里见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比如西洋画面上女子的脸孔,不论谁画的美人,都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双有点叫人感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从观音菩萨到世间丑女,以及“能乐”的假面具,最典型的是浮世绘上的美人,都是细小的眼睛,与大象相似。为什么东西方的审美标准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点不可理解。其实,并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长着一双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为衡量美的标准;日本人都属鲸鱼系统。——一个叫作庇埃尔洛蒂①的人,曾嘲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的眼睛怎么睁得开呢?’
——你瞧,在这样的国度里,对大眼睛的审美观是无论怎样都发展不起来的。因此,在具有选择自由的细小眼睛范围内,理想产生了,出现了歌[麻吕],出现了佑信,并且受到珍视。然而,这种颇为典型的日本式细小限睛,如果照样搬到西洋画里,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绝对不行。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那双眼睛是绝无仅有的,即使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决定请里见小姐帮忙了。里见小姐,一会儿就好了。”
第8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