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接过登记簿,规规矩矩地写上:“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轮到那女子了,他不知所措,心想等她出浴回来再说,可那女待一直在旁等候。三四郎迫不得已,只好胡乱写上:“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子,二十三岁。”然后交差了事。接着频频地摇着团扇。
东京有许多叫三四郎吃惊的事。首先,是那电车叮铃叮铃的声音引起了他的兴趣。随着叮铃叮铃的响声,众多的人上上下下,实在使人觉得新奇。其次是丸之内大街。然而更使他吃惊的是,不管走到哪里,全是一样的东京味儿,而且到处都堆放着木材、石头。新的房屋都远离马路一两丈远,古老的仓库只拆除了一半,前半部被精心地保护下来。看样子所有的东西都在继续遭到破坏;同时,所有的东西又都在建设之中。东京发生着巨大的变动。
三四郎简直惊呆了,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头一次置身于闹市中心,那心情,那感受是多么不寻常啊!自己以往的知识再也无法迫使自己惊奇的心情冷静下来。三四郎的自信力随着这种激动消失了大半,他闷闷不乐。如果说这些剧烈运动着的事物正是现实世界的本身,那么自已往昔的生活,就同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了。宛若躺在洞之卡山口睡午觉一般,到今天才醒悟过来。要问面对此种变动能否担负起自已的责任,那却是困难的。眼下自已正处在变动的中心,但是只有改变环境之后,能够亲眼看见前后左右的事物发生变动的时候,自己才会过上和以前迥然不同的学生生活。世界如此动荡,自己看到了这种变动,然而却不能投身于这种动荡之中。
自己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排列于同一平面之上,没有一点接触。现实世界在动荡的过程中,将自己抛弃而去,他为此甚感不安。
三四郎站立在东京市中心,眼看着电车、火车、穿白衣服的人、穿黑衣服的人都在不停地运动,心中十分感概。然而,他对学校生活里蕴含着的思想界的变化却毫无觉察。——从思想界来说,明治时代四十年的历史,重现了相当于西洋三百年间的重大变动。
三四郎禁闭在于变万化的东京市中心,正在独自沉默的时候,接到了故乡母亲的来信。这是他来东京后得到的第一件东西。打开一看,写了好多事情。信一开头告诉他,今年大丰收,可喜可贺。接着叮咛他要注意身体,说东京人刁钻、狡猾,叫他多加小心。学费每月月底寄来,不必挂念。末尾还写道,胜田家阿政有个表弟,听说大学毕业后在某理科大学教书,嘱咐儿子去找他,请他多方照顾一下。看来是把最要紧的名字丢了,只好在栏外空白处又添了“野野宫宗八先生”几个字。此外还告诉他几件事情:阿作的青骢马得急病死了,阿作好不伤心;三轮田的阿光送来香鱼,怕寄往东京的中途烂掉,留在家里吃了。等等。
三四郎看着这封信,觉得它仿佛是从远古时代寄来的。他甚至感到无暇细读这样的信,虽然有些对不起母亲。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反复读了两遍。总之,如果他接触现实世界的话,眼下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人了。而这个母亲是旧式妇女,又住在古老的乡间。此外就是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她是现实世界的一道闪电,要说那也叫接触,实在过于短暂、过于尖锐了。——三四郎决定遵照母亲的嘱咐,去找那位野野宫宗八。
第二天,天气比寻常更加炎热。三四郎想,现在正值假期,即便找到理科大学去,野野宫君也不一定在。母亲既然没有告诉他的住址,自已不妨去打听一下。下午四点光景,三四郎打高级中学校旁边穿过,从弥生町上的那个大门进去。马路上堆着二寸来厚的尘土,木屐、皮鞋、草鞋从上面踏过,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车轮和自行车的辙痕更是数不胜数。走在这样的路上,实在气闷得难受。一进入庭院看到树木繁茂,心情顿时舒畅多了。他走到传达室一看,房门上了锁,绕到后面去也还不行。最后只好来到边门处,为了仔细起见,他试着推了推,想不到门竟然开了。
一个伙计坐在走廓的拐角处打盹儿。他听三四郎说明了来意,为了醒醒神儿,便朝上野的树林子眺望了好大一会儿。
“或许在家吧。”他突然说道。接着便朝里面走去。
这里的环境十分清幽。那个伙计不一会儿又走出来了。
“在家,请进吧。”他说起话来,象个熟朋友。
三四郎跟着那伙计,经过拐角处,从混凝土的廊子上走下来。这时,视界顿时变得黑暗了,两眼一阵晕眩,象被炎阳照射的感觉一样,经过好半天,眼珠才慢慢适应过来,四周的景象也看得清楚了。这里是地窖,因此比较阴凉些。左面有一扇门,敞开着,里面闪出一个面孔,宽阔的前额,硕大的眼睛,一副佛教僧侣的尊容。
他穿着绸布衬衫,外面罩着西装,衣服上沾满了污垢。这人个头高大,清瘦的身材和这炎热的气候十分相宜。他把头和脊背连成一条直线,向前边伸着,对客人行礼。
“这边请。”
说罢,他转脸走进室内。三四郎来到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这时,野野宫君早已坐在椅子上了。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