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行了。”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他对野野宫君的平静态度感到惊讶。三四郎断定,他的这种麻木的神经,完全是昼夜之差所造成的。三四郎根本没有意识到,测试光压的人的癖性,即使碰到这样的场合也是一如往常,决不动情的。也许还因为他年轻吧。
三四郎转换了话题,询问病人的状况。野野宫君说,果然未出自己所料,病人没有什么变化,只因五、六天以来未曾去探望,妹妹有些不满意,心情寂寥之余硬把哥哥诓了去。她很生气,说今天星期日,不去看一下也太无情意了。野野宫君骂妹妹是傻瓜,他好象把妹妹真的看成傻瓜了。说这样忙,还要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直是太愚蠢。三四郎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妹妹既然特地打来电报,想见哥哥一面,趁着星期日花上一两个晚上陪陪她,又有什么可惜的呢?按道理说,同妹妹见面的时间是应该花的,钻在地窖内测试光线所度过的岁月,那才是脱离人生的无聊生涯哩。自己要是野野宫君,为了这样的妹妹而妨碍了自己的学业反而会感到高兴。想到这里,三四郎才忘掉了那个轧死的女子。
野野宫君说他昨夜没睡好,所以头脑昏沉,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又说,幸好今天下午要到早稻田的学校去,大学里不上课,所以想好好睡一个上午。
“昨天很晚才睡吧?”三四郎问道。
野野宫君说,因为高中时代的老师广田先生前来探望妹妹,大家谈着谈着,末班电车巳过,只得在那里住了一宿。本来想住到广田家里,可妹妹不答应,非留他住在医院里不可。因为地方狭窄,苦苦熬了一夜,始终未能睡安稳。妹妹真是个蠢人。说着他又骂起妹妹来。三四郎觉得可笑,想为那个妹妹申辩几句,但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
三四郎又转而问起广田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在他耳里已经听到三、四回了。
他曾经暗暗把广田先生的名字加在“水蜜桃先生”和“青木堂先生”的头上。他曾以为那个在校门内被烈马所困,遭到喜多理发店的职工讥笑的是广田先生。现在一问,遭烈马所困的果然是广田先生。那么水蜜桃也肯定是广田先生了,不过细想起来,总有些勉强。
回来的时候,野野宫君托他顺路把一件夹袄于午前送到医院去。三四郎格外高兴。
三四郎戴着簇新的方角帽,能够戴着这样的帽子跑医院实在有些得意。他兴高采烈地走出了野野宫的家门。
从茶之水车站下了电车,立即换乘一辆人力车。三四郎此时的举动,一反往常。
他威风凛凛地进了大红门,这时法文专业的铃声响了。平时这正是拿着笔记本和墨水瓶走入八号教室的时候。三四郎觉得少听一两堂课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径直乘车到青山医院内科的大门口。
三四郎在别人的指点下由大门向里走,从第二个拐角向右转,走到尽头再向左拐,果然,看到东面有一个房间。门口挂着黑色的牌子,上面用拼音字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念了念这个名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个乡下青年没有想起来要敲门,只是想,住在这里的就是野野宫君的妹妹,一个名叫良子的女人。
三四郎站着思索了一阵子,他想打开门瞧瞧她的脸,又怕见了会使人失望。三四郎觉得自己头脑中那女子的面庞,总也不象野野宫宗八,他感到困惑不安。
身后响起了草鞋的声音,一个护士走过来了。三四郎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一半,正好同室内那女子打了照面。(他的一只手仍然握着门把手。)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前额宽阔,下巴额尖尖的,这女子就是这副长相。
然而她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对三四郎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苍白的前额,浓密的黑发自然下垂,披到了肩上。朝阳透过东面窗户,从她的后边照射过来,头发和日光相接处呈现出昏紫色,象背着—轮活灵活现的月晕,而脸部和前额却黑糊糊的,暗淡而苍白。中间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高空的云朵不愿流动,而又不得不动时,便横斜着飘过去。——那女子看着三四郎时,就是用的这副眼神。
三四郎从这副表情里,发现了一种倦怠的忧郁和无法掩饰的快活相统一的东西。
这种统一体对三四郎来说,是最尊贵的人生的一瞬,也是一大发现。三四郎握着门把手,半个脸孔伸进房里,他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的感受中了。
“请进。”
女子好象正在等着他的到来。她的语调十分安详,这在初次见面的女子身上是很难找到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儿童或者接触过各种男孩子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口气。她的语调不同于亲昵,但有着一见如故的意味。女子翕动着不算丰腆的面颊淡淡一笑,苍白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温柔的亲近感。三四郎的双脚不由地跨进了屋子。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