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又应声道:“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滕和尚道:“这方寸地上,烦恼其实有根,净华其实无种。”那弟子道:“烦恼正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滕和尚道:“你这话儿只好骇我游方僧。”那弟子又应声道:“识取自家城邑,莫浪游他州郡。”滕和尚道:“贫僧原有这等一个短偈,你这话儿都是雷同了我的。”弟子道:“佛以一音而演说法,故一切法同此一音。三世诸佛此一音,六代祖师此一音,天下和尚此一音,何雷同之有?”滕和尚道:“虽则一音,也分个昔日、今日前后之不同。”弟子道:“昔日日,今日日,照无两鲜;昔日风,今日风,鼓无二动。”滕和尚道:“这陀罗既有倾峡之口,倒岳之机,我且考你一考。”那弟子道:“愿闻。”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道?”弟子道:“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生不灭,性相自如,常住不迁,这就叫做个道。”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禅?”弟子道:“万法俱明谓之谛,一切不取谓之禅。”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佛?怎么又叫做个佛祖?”弟子道:“不睹恶而生嫌,不观善而劝措,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通慧心,不与凡圣同缠,超然独诣,这就叫做个佛,这就叫做个佛祖。”滕和尚道:“佛爷爷的法身何在?”弟子道:“无在无乎不在。”滕和尚道:“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么?”弟子道:“金姿丈六,不是法身。”滕和尚道:“似此说来,佛岂无身?”弟子道:“有身。”滕和尚道:“何为佛身?”弟子道:“六度为佛身。”滕和尚道:“佛岂无头?”弟子道:“有头。”滕和尚道:“何为佛头?”弟子道:“正念为佛头。”滕和尚道:“佛岂无眼?”弟子道:“有眼。”滕和尚道:“何为佛眼?”弟子道:“慈悲为佛眼。”滕和尚道:“佛岂无耳?”弟子道:“有耳。”滕和尚道:“何为佛耳?”弟子道:“妙音为佛耳。”滕和尚道:“佛岂无鼻?”弟子道:“有鼻。”滕和尚道:“何为佛鼻?”弟子道:“香林为佛鼻。”滕和尚道:“佛岂无口?”弟子道:“有口。”滕和尚道:“何为佛口?”弟子道:“甘露为佛口。”滕和尚道:“佛岂无舌?”弟子道:“有舌。”滕和尚道:“何为佛舌?”弟子道:“四辨为佛舌。”滕和尚道:“—佛岂无手?”弟子道:“有手。”滕和尚道:“何为佛手?”弟子道:“四摄为佛手。”滕和尚道:“佛岂无指?”弟子道:“有指。”滕和尚道:“何为佛指?”弟子道:“平等为佛指。”滕和尚道:“佛岂无足?”弟子道:“有足。”滕和尚道:“何为佛足?”弟子道:“戒定为佛足。”滕和尚道:“佛岂无心?”弟子道:“有心。”滕和尚道:“何为佛心?”弟子道:“种智为佛心。”滕和尚道:“陀罗却差矣!”弟子道:“怎见得差?”滕和尚道:“你又说无,你又说有,一脚踏了两家船,却不是差了?”弟子道:“妙有而复非有,妙无而复非无。离无离有,乃所谓法身。”
滕和尚道:“这些话儿,是被你抵搪过去了。我还要考你一考。”弟子道:“再愿闻。”滕和尚道:“我且问你,读佛书可有个要领处?”弟子道:“衣之有领,网之有纲,佛书岂无个要领处?”滕和尚道:“要领处有多少哩?”弟子道:“只好一个字。”滕和尚道:“是一个甚么字?”弟子道:“是一个‘空”字。”滕和尚就嗄嗄的大笑起来,说道:“今番差了些。”弟子道:“怎么会差了些?”滕和尚道:“一个‘空”字,能有几大的神通?怎么做得佛书的要领?”弟子道:“老师父看小了这个‘空”字。”滕和尚道:“怎么会看小了它?”弟子道:“我也问你一声。”滕和尚道:“你问来。”弟子道:“佛爷爷可有忧?可有喜?”滕和尚道:“无忧无喜。”弟子道:“佛爷爷可有苦?可有乐?”滕和尚道:“无苦无乐。”弟子道:“佛爷爷可有得?可有丧?”滕和尚道:“无得无丧。”弟子道:“可知哩。”滕和尚道:“怎见得可知哩?”弟子道:“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力割香途,何苦何乐?根与空相应,则施与劫夺,何得何丧?忘忧喜,齐苦乐,轻得丧,这‘空”字把个佛爷爷的形境都尽了,莫说是佛书不为要领。”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赖了。我还问你,经上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怎么是色?怎么又是空?”
弟子道:“你不见水中月,镜里花,还是色?还是空?”滕和尚道:“经上又说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怎么叫做个无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经?”滕和尚道:“这是一句经。”弟子道:“若我是火宅,我应烧人。既不能烧,明知无我。”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无人?”弟子道:“‘人居色界”,可是经典?”滕和尚道:“这也是一句经。”弟子道:“若人有色界,此土凭何而立?既五色界,明知无人。””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无众生?”弟子道:“‘劫火洞然,大干俱坏”,可是经典?”滕和尚道:“这也是一句经。”弟子道:“若有众生,应火不能坏,既火能坏,明知无众生。”
滕和尚道:“我还要个考你的去处。”弟子道:“真好鹘突人也!”滕和尚道:“陀罗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说甚么‘怕考”两个字?”滕和尚道:“一个蚯蚓,斩为两段,两头俱动,佛性还在哪一头?”弟子道:“澄江一片月,三只船儿同玩赏。顷刻之间,一只不动,一只往南,一只往北,月还在哪个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样的水,海自咸,河自淡,佛性还在咸处?还在淡处?”弟子道:“东边日出,西边下雨,天道还在雨处?还有晴处?”滕和尚道:“你恁的会答应,我还把个世故考你—考。”弟子道:“甚么世故?”滕和尚道:“那个飞来峰,既飞得来,怎么不飞得去?”弟子道:“一动不如一静。”滕和尚道:“观音大士怎么又念观音咒?”弟子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长老怎么三日化得一文钱?”弟子道:“多得不如少得。”滕和尚道:“你怎么今日走上殿去动一会响器?”弟子笑一笑道:“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滕和尚未及开口,弟子说道:“师父考到弟子身上来,想只是肚子里干了。待我弟子也考师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弟子道:“阎浮世界之牛,万物不齐,这万物果有今一定么?”滕和尚道:“有个一定。”弟子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为定?”滕和尚道:“万物果真不定。”弟子道:“万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为地,呼地为天,召星为月,命月为星?”只消这两句话,把个滕和尚撑住了。
两下里正在作笑,忽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个响声。云寂说道:“恁两家说一个不住,致干天怒。”道犹未了,只听得一个声气说道:“直饶有倾峡之辩,倒岳之机,衲僧门下,一点用他不着。”把个云寂连忙的望空礼拜,说道:“小弟子不合饶舌,望乞恕罪。”滕和尚自家想道:“话儿也是多了些。”就此告辞。云寂道:“徒弟,你拜谢了滕师父。”滕和尚道:“不用拜。”云寂道:“要拜。”好个滕和尚,望门外只是一跑。云寂忙忙的扯住他,说道:“既不用小徒拜谢,容贫僧一言。”滕和尚道:“有何见谕?”云寂道:“小徒自进山门来,经今九岁,眼不开,耳不听,话不说,手不举,足不动,贫僧只恐他堕落轮回,永无上乘。适蒙老禅师下教,致使他圆通朗照,弄响飞扬,这正叫做个,这正叫做个……”好云寂,连说了两声“这正叫做个”,却没有下面一句巧话儿来凑合。猛抬起头,只见一个弹弦儿唱道情的打廊檐下走过,好个云寂,便就见景生情,说道:“小徒蒙老禅师下教,致令他圆通朗照,弄响飞扬,这正叫做个琴瑟箜篌,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滕和尚听知这两句话儿有些机窍,他口儿里告辞,袖儿里取出一个黄纸的纸包来,递与云寂。云寂刚刚的接了他的包儿,打眼一霎,早已不见了这个和尚。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