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245章
道犹未了,外面报二位元帅过船相拜。坐犹未定,又报道天师老爷过船相拜。相见坐定,王爷道:“连月好顺风也。”天师道:“多谢国师老爷。”国师道:“朝廷之福,诸公之缘,贫僧何谢?”天师道:“老师忘怀了‘清风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国师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三位老爷都在讲话,都有喜色,独有三宝老爷眉头不展,缄口不言。国师道:“老公公何独不言?”三宝老爷道:“咱学生夜来得一梦,不知凶吉何如?心下疑虑。故此无言。”国师道:“见教是个甚么梦哩?”老爷道:“夜至三更时分,梦见一个老者,对我唱个喏,说道:“我有两颗赛月明,相烦顺带到南朝,送与主人公收下。”咱问他姓甚么?名甚么?他说道:“姓金,名太白。”咱问他家住哪里,他说道:“家住中岳嵩山上。”咱问他主人为谁,他说道:“山上主人就是,不必具名。”咱问他赛月明在哪里,他说道:“已先送在船上。”咱问他送在何人处,他说道:“一颗送在姓支的矮子处,一颗送在姓李的胡子处。”道犹未了,不觉的钟传鼓送,惊醒回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咱想起来这个梦,梦得有些不吉。”
国师道:“怎见得不吉?”老爷道:“一则赛月明是个晚间所用物件,不见得正大光明。二则口说赛月明之名,不曾看见赛月明之实,怕此行有名无实。三则是支矮子、李胡子,支胡之说中间怕有甚么隐情。一个梦有许多猜疑,不知吉凶祸福,故此放不下心。”国师道:“天机最密,贫僧不敢强为之解。”天师道:“梦中不是凶兆,老爷过虑了些。”王爷道:“月明是个明,加一‘赛”字,岂不是大明,寄信到南朝,是个回送与主人,岂不是见主上?以学生愚见,岂不是回转大明国。拜见主上么?况兼那老者自称姓金,名太白,却不是太白金星,以此相告元帅?”天师道:“王老先生解得是好。”国师道:“这也是依理而言,不为强辩。”三宝老爷说道:“到底白字多。赛明月是个白,不见其实是个白。名字太白,又是个白。吉主玄,丧主素,终是不吉。”
天师看见老爷心上疑惑不解,说道:“元帅宽怀,容贫道袖占一课,看是何如?”老爷道:“足见至爱。”一会儿天师占下了一课,连声道:“大吉!大吉!”老爷道:“怎见得?”天师道:“占得是双凤朝阳之课。凤为灵鸟,太阳福星。当主大喜。”老爷心上还不释然。原来三宝老爷本心是个疑惑的,又且国师劈头说道:“天机最密,贫僧不敢强为之解。”老爷只猜国师说的是不好话,他信国师的心多,故此王爷说好,他不信;天师说好,也不信。只见侯公公站在面前,说道:“梦还不至紧,只要圆得好。可惜船上没有个圆梦先生。”天师道:“雄兵万百,战将千员,岂可就没有个圆梦先生?”老爷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个圆梦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说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少不得我去寻一个圆梦先生来也。”
好个侯公公,口里连声吆喝道:“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叫上叫下,宝船上叫了一周,并不曾见个圆梦先生。侯公公心里想道:“乘兴而来,怎么好没兴而返?敢是我不该自称咱老子,故此圆梦的不肯出来。也罢,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如改过口来罢。”却连声叫道:“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只船上,只见一位老者,须眉半白,深衣幅巾。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往东来,两个撞一个满怀。侯公公叫道:“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那老者说道:“儿子要圆梦,不如请我老子。”道犹未了,侯公公一把扯着,再不肯放他,竟扯到千叶莲台上。
侯公公道:“这是咱老子,会圆梦。”老爷好恼又好笑,说道:“怎就是你老子?”侯公公道:“饶是叫他老子,他道不肯来。”那老者也是个积年,相见四位,各行一个相见之礼。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祖籍何处?现任何职?”老者道:“小老姓马名欢,原籍浙江会稽县人氏,现任译字之职。”老爷道:“咱这里要个圆梦先生,你可会圆么?”马欢道:“小的略知一二。”老爷道:“你这圆梦,敢是杜撰么?”老者道:“师友渊源,各有所自。”老爷道:“你原是个甚么师父?”老者道:“小的师父姓邹,名字叫做邹星先生,平生为人善圆古怪跷蹊梦,勘破先天造化机。”老爷道:“只是邹星先生,不知诹得准么?”马欢道:“名字邹星,拆字圆梦,半点不诹星。”老爷道:“名邹人不诹,却不有名无实。”马欢道:“且莫讲我师父不是有名无实,就是小的今年长了八八六十四岁,圆了多少富贵、贫、贱、圣愚、贤不肖的梦,岂肯有名无实?”老爷道:“依你所言,梦是人情之常?”马欢道:“哪怕他富贵之极,贫贱之极,少不得各有个梦。哪怕他圣愚之分,贤不肖之异,也少不得各有个梦。”老爷道:“富厚之家,奉养之下,岂有个闲梦?”马欢道:“石崇从小梦乘龙,这岂不是富人梦?”老爷道:“既有个典故,那是贵人梦?”马欢道:“汉高逢梦赴蟠桃,这岂不是贵人梦?”老爷道:“那是贫人梦?”马欢道:“范丹夜梦拾黄金,这岂不是贫人梦?”老爷道:“那是个贱人梦?”马欢道:“歹僧梦化小花蛇,这岂不是贱人梦?”老爷道:“那是圣人梦?”马欢道:“孔子梦寐见周公,这岂不是圣人梦?”老爷道:“哪是愚人梦?”马欢道:“董遵诲不辨黑黄龙,这岂不是愚人梦?”老爷道:“那是贤人梦?”马欢道:“庄周梦蝴蝶,这岂不是贤人梦?”老爷道:“那是不肖人梦?”马欢道:“丹朱梦治水,这岂不是不肖人梦?”
老爷看见这个马译字,应对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却又问说道:“说了有梦,可有个无梦的?”马欢道:“一有一无,事理之对。既有这些有梦的,就有这些无梦的。”老爷道:“你可说得过么?”马欢道:“小的也说得过。”老爷道:“你从头儿说来与我听着。”马欢道:“牙筹喝彻五更钟,这却不是富人无梦?不寝听金钥,这却不是贵人无梦?袁安僵卧长安雪,这不是贫人无梦,斜倚熏笼直到明,这岂不是贱人无梦?周公坐以待旦,这岂不是圣人无梦?守株待兔,这岂不是愚人无梦?睡觉东窗日已红,这不是贤人无梦?小的夜来鼾鼾直到五更钟,这岂不是不肖人无梦?”老爷道:“输身一着,好个结稍。”马欢道:“世事总如春梦断,全凭三寸舌头圆。”老爷道:“好个‘三寸舌头圆”!咱夜来一梦,你仔细和我圆着。”马欢道:“请元帅老爷说来。”老爷道:“咱梦见一个老者,自称姓金,名字太白,相托我寄一双赛月明回中岳嵩山去,却又赛月明不在手里,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支矮子处,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李胡子处。说话未了,醒将过来,不知这个吉凶祸福,还是怎么?你与我圆来。”马欢道:“禀元帅老爷得知,此梦大吉。”老爷道:“怎见得?”马欢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个太白金星。”王爷道:“我也是这等圆。”马欢道:“月是夜行的,赛月明是个夜明珠。”老爷道:“这个夜明珠,我就圆不着了。”马欢道:“一颗在支矮子处,膝屈为矮,是跪着奉承,主不日之间先见;一颗在李胡子处,胡子在口子,口说尚难凭,主久日之后才见。寄回,是个回朝。中岳,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为华夷之主。嵩山,是山呼万岁。元帅老爷这一个梦,依小的愚见所圆,主得两颗夜明珠,一颗先在面前,一颗还在落后。却到回朝之日,面见万岁爷,山呼拜舞,献上这双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随朝极品,与国同休,这岂不为大吉之梦!”老爷道:“后一段,我学生就解不出来。马译字委是会解。”马欢道:“口说无凭,日后才见。”三宝老爷得这一解,心上略宽快些,重赏马译字而去。三宝老爷归到“帅”字船上,念兹在兹,只在想这两颗夜明珠。船行无事,传下将令,把这百万的军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并不曾见个支矮子;李胡子虽有,并没有个夜明珠的情由。时光迅速,节序推延,不觉的宝船回来,已经一个多月。每日顺风,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昼一般。大小宝船不胜不喜。忽一日,云生西北,雾障东南,猛然间一阵风来:
晚来江门失大木,猛风中夜吹白屋。
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