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师父说经,就是大志禅师一样腔调,能使听者忘疲,岂真是失了皮?能使听者忘倦,岂真是失了绢?”这两句话,说得有些谱,就是长老也自无量生欢喜,说道:“既这等说,却是疲敝之疲,不是皮革之皮;却是劳倦之倦,不是绸绢之绢。”弟子道:“便是。”碧峰道:“‘疲倦”两个字,便是解得好。你叫我做师父,这‘师父”两个字,有些甚么因缘?”弟子道:“这‘师父”两个字在南海补陀落迦山上带得来的。”碧峰道:“怎么是补陀落迦山上带得来的?”弟子道:“补陀山锦囊受计,愿随师父临凡的便是。”碧峰道:“我也不记得甚么锦囊,只一件来,你既有锦囊,那锦囊里面有甚钤记?”弟子道:“锦囊之中止有三个字儿。”碧峰道:“哪三个字?”弟子道:“是个‘天开眼”三个字。”
碧峰道:“这‘天开眼”三个字,有何用处?”弟子道:“用来转凡住世。”碧峰道:“果真住在天眼上么?”弟子道:“因为是没去寻个开眼,就费了许多的周折哩!”碧峰道:“后来住的如何?”弟子道:“把个南膳部洲排门儿数遍了,哪里去讨个开眼来?一直来到这杭州西北上二三百里之外,有一个山,其高有三千九百余丈,周围约有八百余里,山有两个峰头,一个峰头上一个水池,一个属临安县所辖地方,一个属於潜县所辖地方,东西相对,水汪汪的就像两只眼睛儿,名字叫个天日山。我心里想道:这个莫非就是‘天开眼”了?况兼道书说道,这山是三十四洞天。”碧峰道:“有何为证?”弟子道:“有诗为证。”碧峰道:“何诗为证?”弟子道:“宋人巩丰诗曰:
我来将值日午时,双峰照耀碧玻璃。
三十四天余福地,上中下池如仰箕。
人言还有双径雄,胜处岂在阿堵中!
两泓秋水净于鉴,恢恢天眼来窥东。”
碧峰道:“既得了那锦囊中的钤记,你托生在哪里?”弟子道:“就托生在山脚底下姓鄞的鄞长者家里。”碧峰道:“你出家在哪里?”弟子道:“就出家在山之西宝福禅寺。”碧峰道:“你叫甚么法名?”弟子道:“我的脚儿会飞去飞来,口儿会呼风唤雨,因此上叫做个飞唤。”碧峰道:“这却不像个法名。你原日在西天之时,叫做个甚么名字?”飞唤道:“叫做个摩诃萨。”碧峰道:“只你一个摩诃萨?”飞唤道:“还有徒弟迦摩阿。”碧峰道:“迦摩阿在哪里?”飞唤道:“他也从补陀山上讨了一个锦囊。”碧峰道:“他的锦囊却怎么说?”飞唤道:“他的锦囊又是五个字。”碧峰道:“五个甚么字?”飞唤道:“是‘雁飞不到处”五个字。”
碧峰道:“他这五个字却怎么样住凡?”飞唤道:“他也曾把个南膳部洲细数了一遍。”碧峰道:“毕竟怎么一个样儿的雁飞?”飞唤道:“直在温州府东北上百里之外有一个山,约有四十里高,东连温岭,西接白岩,南跨玉环,北控括苍,顶上有一个湖,约有十里多阔,水常不涸,春雁归时,多宿于此,名字叫做个雁荡山。徒弟说道:这个莫非就是‘雁飞不到处”也?”碧峰道:“你方才说着春雁来归,怎么当得个雁飞不到?”飞唤笑一笑道:“将以反说约也。”碧峰道:“这句又是儒家的话语了。”飞唤又笑一笑道:“三教同流。”碧峰道:“好个‘同流”二字,只这雁荡山有何为证?”飞唤道:“也有诗为证。”碧峰道:“何诗为证?”飞唤道:“王十朋的诗为证:
归雁纷飞集涧阿,不贪江海稻粱多。
峰头一宿行窝小,饮啄偏堪避网罗。
又有林景熙的诗为证:
驿路入芙蓉,秋高见旱鸿。
荡云飞作雨,海日射成虹。
一水通龙穴,诸峰尽佛宫。
如何灵运屐,不到此山中?”
碧峰道:“他既得了锦囊中的钤记,却托生在哪里?”飞唤道:“他就托生在山脚底下姓童的童长者家里。”碧峰道:“他出家在哪里?”飞唤道:“他就出家在东内谷峰头之下白云禅寺。”碧峰道:“如今叫做甚么法名?”飞唤道:“他地场是个东内谷,禅林是个白云寺,他就双关儿,取个法名叫做个云谷。”碧峰道:“你哪里听得来的?”飞唤道:“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碧峰道:“原来你是看见的。”飞唤道:“曾游松下路,看见洞中天。”碧峰道:“先觉觉后,自利利他,你快去叫将徒弟来。”飞唤道:“悟由自己,印乃凭师,弟子就去也。”
真好个飞唤,口儿里说得一个去,半天之上止听得一阵响风呼,早已到了那个雁荡山,把一个雁荡山一十八个善世寺,叫唤了一遭;又把个东边的温岭,西首的白岩,南边的玉环,北首的括苍,搜刷了一周;又把个东外谷五个峰头、东内谷四十八个峰头、西内谷二十四个峰头、西外谷二十五个峰头,翻寻了一遍;又把个大龙湫、细龙湫、上龙湫、下龙湫检点了一番,并不曾见个徒弟的影儿。飞唤心里想道:“师父命我来寻徒弟,没有徒弟,怎么回得个师父话来?”好个飞唤,翻身又到那一十八个善世法门里面去挨访。只见过了个灵岩寺,就是个能仁寺。飞唤起头一看,倒也好一个洞天福地也。祥云荡荡,瑞气腾腾。飞唤照直望里面跑着,转转弯,抹抹角,却早有一个道院,各家门儿另家产,门额上写着“西山道院”四个字。
飞唤进到里面,却早有一个禅房,两边子却是些禅僧。飞唤打一个问讯,说道:“徒弟云谷在这里么?”人人默坐,个个无言。内中只有个老僧答应道:“过了大龙湫还上去数里,叫做个上龙湫。那山岩壁立的中间有一个石洞儿,就是云谷的形境。”飞唤得了这两句话儿,就是“石从空里立,火向水中焚”。再陪一个问讯,望外面只是—蓬风,找至大龙湫,上了上龙湫,只见飞流悬泻,约有几千丈。果真那个山岩壁立,怪石崚嶒,中间可可的有一个小洞儿,方圆止有八九尺。洞外奇花异卉,洞里石凳石床。飞唤看了一周,洞便是个洞,却没有个云谷在那里。心里想道:“到底是个未完。”心儿里一边筹度,眼儿里一边睃着。过来只见洞门上有几行字,隐隐约约,细看之时,原来是一首七言八句。这七言八句怎么说?诗曰:
蓬岛不胜沧海寒,巨鳌擎出九泉关。
洞中灵怪十三子,天下瑰奇第一山。
棹曲浩歌苍霭外,幔亭高宴紫霞间。
金芽自蜕诗人骨,何必神丹炼大还。
却说飞唤看了这诗,读了这词,心儿里就有一个主意,他想道:“找不着徒弟,打得着徒弟的诗句,转去回复师父的话,也有个准凭。”就把这七言八句都已记将他的来。飕地里一声响,早已转到了杭州城上来,回碧峰长老的话。
却不知这七言八句的诗,有些甚么意味,又不知碧峰长老看了这七言八句的诗,有何剖判,且听下回分解。
碧峰会众生证果武夷山佛祖降魔
诗曰:
瀼瀼秋露鹤声长,灵隐仙坛夜久凉。
明月照开三岛路,冷风吹落九天香。
青山绿水年年好,白发红尘日日忙。
休问人间蜗两角,无何认取白云乡。
却说飞唤捧了这个七言八句的诗儿,径来回复碧峰长老的话。碧峰长老道:“云谷在么?”飞唤道:“云谷早已不在雁荡山了。”长老道:“哪里去了?”飞唤道:“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去了,只是洞门上遗下的有几行龟文鸟迹的字儿。”碧峰道:“那字是个甚么词儿?”飞唤道:“是个七言八句的词儿。”碧峰道:“你可记得么?”飞唤道:“记得。”碧峰道:“你念来我听着。”好个飞唤,他就把那个七言八句的词儿,一字字的朗诵,一句句的高谈。碧峰长老听着,把个头来点了一点。
飞唤道:“师父是个点头即知,我弟子却还坐在糨糊盆里。”碧峰道:“他这个诗是武夷山的诗,多在武夷山去了。”飞唤道:“师父,我和你都到武夷山去走一走何如?”碧峰道:“要走就是个行脚僧了。”飞唤道:“昔日有个飞锡来南国,乘杯渡北溟的,岂不是个那谟?”碧峰长老看见他说个飞锡乘杯,都是些实事,心上也有点儿生欢生喜,说道:“你也思慕着南国北溟么?”飞唤道:“莫论南国北溟,只这南膳部洲有五个大山,叫做五岳,四个大水,叫做四渎,我弟子还不曾看一看哩!”碧峰道:“你既要看那五岳,也没有甚么难处。”飞唤道:“师父肯做一个领袖么?”碧峰道:“且慢!”飞唤道:“怎么且慢?”碧峰道:“你今日寻徒弟,寻得费了力;我今日个等你,等得费了神。
我和你且在这个宝石山头上坐一回来。”方才说得一个“坐”字,长老已自蟠了脚,合了掌,闭了眼,收了神。师父如此,徒弟不得不如此。正是:德均平等,心合无生。却待个飞唤闭了眼,定了神,好个碧峰长老,轻轻的张开口来念了几句密谛,轻轻的伸出手来,丢了一个神通。顷刻之间,飞唤啐上一个定喷嚏,开眼来连声叫道:“师父,师父!你好现化我弟子也。”碧峰长老只作一个不知不觉的,轻轻的说道:“怎么叫做个现化你们?”飞唤道:“弟子已经游遍了五岳哩!”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