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作选法论,其上篇曰,臣闻选法之弊在于信吏而不信官。信吏而不信官,故吏部之权不在官而在吏三尺之法,适足以为吏取富之源,而不足以为朝廷为官择人之具。所谓尚书侍郎二官者,据案执笔,闭目以书纸尾而已。且夫吏之犯法者必治,而受赇者必不赦,朝廷之意岂真信吏而不信官者邪?非朝廷之意也,.法也。意则信官也,法则未尝信宫也,朝廷亦不自信也。天子不自信,则法之可否孰决之?决之吏而已矣。夫朝廷之立法,本以防吏之为奸,而其用法也,则取于吏而为决,则是吏之言胜于法,而朝廷之权轻于吏也。其言至于胜法,而其权至重于朝廷,则吏部长贰安得而不吏之奉哉!长贰非曰奉吏也,曰吾奉法也。然而法不决之于官,而决于吏,非奉吏而何?夫是之谓信吏而不信官。今有一事于此,法曰如是可,如是而不可。士大夫之有求于吏部,有持牒而请曰,我应夫法之所可行。而吏部之长贰亦曰可。宜其为可无疑也。退而吏出寸纸以告之曰不可,既曰不可矣,宜其为不可无改也,未几而又出寸纸以告之曰可。且夫可不可者,有一定之法,而用可不可之法者,无一定之论,何为其然也?吏也。士大夫之始至也,恃法之所可,亦恃吏部长贰之贤,而不谒之吏,故与长贰面可之,退而问之吏,吏曰,法不可也。长贰无以诘,则亦曰然。士大夫于是不决之法,不请之长贰,而以市于吏。吏曰可也,而勿亟也。伺长贰之遗忘而画取其诺,昨夺而今与,朝然而夕不然,长贰不知也,朝廷不诃也。吏部之权不归之吏而谁归!夫其所以至此,其始也有端,其积也有渐,而其成也植根甚固而不可动摇矣。然则曷为端?其病在于忽大体,谨小法而已矣。吏者从其所谨者而中之,并与其所忽者而窃之,此其为不可破也。
且朝廷何不思之曰,吾之铨选,果止于谨小法而已,则一吏执笔而有余也,又焉用择天下之贤者以为尚书侍郎也哉?仁则吾之所以任尚书侍郎者,殆不止于谨小法而已。是故莫若略小法而责大体,使知小法之有所可否,初无系大体之利害,则吏部长贰得以出意而自决之,要以不失夫铨选之大体,而不害夫立法之大意而已。责大体而略小法,则不决于吏,而吏之权渐轻,吏权渐轻然后长贰之贤者得以有为,而选法可以渐革也。其下篇曰,臣闻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亦不异于一吏。夫宰相之与一吏,不待智者而知其悬绝也。既曰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又曰亦不异于一吏者何也?今夫进退朝廷之百官,贤者得以用,而不肖者得以黜,此宰相之权也。注拟州县之百官,下至于薄尉,.而上至于守贰,此吏部之权也。朝廷之百官自大科异等,与夫进士甲科之首者未有不由于吏部也,未有不由于吏部而官者。今日之薄尉未必非他日之宰相,而况今日宰相之所进退者,台阁之所布列者,皆前日之升阶揖侍郎者也。故曰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虽然,吏部之所谓注拟何也?始入官者则得薄尉,自薄尉来者则得令丞。推而上之,至于幕职,由是法也。又上之至于守贰,由是法也。其宜得者则曰应格,其不宜得者则曰不应格。曰应格矣,虽贪者、疲软者、老耋者、乳臭者、愚无知者、庸无能者皆得之,得者不之愧,与者不之难也。曰不应格矣,虽真贤实能廉洁守志之土,皆不得也。不得者莫之怨,不与者莫之恤也。吏部者曰,彼不愧不怨,吾事毕矣。如募焉,书其役之高下而甲乙之,按其役之远近而劳逸之,呼一吏而阅之薄,尽矣,此县令之以止小民之争也。吏部注拟百官,而寄之以天下之民命,乃亦止于止争而已矣。故曰亦不异于一吏。今吏部亦有所谓铨量者矣,揖之使书,以观其能书乎否也。召医而视之,以探其有疾与否也。
赞之使拜,以试其视听之明暗、筋力之老壮也。曰铨量者,如是而已矣。而贤不肖愚智何别焉?昔晋用山涛为吏部尚书,而中外品员多所启拔。宋以蔡廓为吏部尚书,廓先使人告宰相徐羡之曰,若得行吏部之职则拜,不然则否。羡之答云,黄散以下皆委。廓犹以为失职,遂不拜。盖古之吏部虽黄门散骑皆由吏部之较选,是当时之为吏部者,岂亦止取若今所谓应格者而为黄散哉,抑将止取今所谓铨量者而为黄散邪?原注宋史苏绅传上言,古者自黄散而下,及隋之六品,唐之五品,皆吏部得专去留。今审官院流内铨,则古之吏部。三班院,古之兵部。不问官职之闲剧,才能之长短,惟以资历深浅为先后,有司但主簿藉而已。欲贤不肖有别不可得也。臣愿朝廷稍增重尚书之权,使之得以察百官之能否而与夺之。如丞薄以下,官小而任轻者,固未能人人而察之也。至于县宰之寄以百里之民者,守贰之寄以一郡之民者,岂不重哉。且天下几州,一州几县,一岁之中居者待者之外,到部而注拟县宰者几人,守贰又几人,则亦不过三数百而已。以一岁三数百之守贰县宰,而散之于三百六旬之日月,则一日之注拟者,绝多补寡,亦无几尔。一岁之间,而不能察三数百人之能否,则其为尚书者亦偶人而已矣。月计之而不粗,岁计之而不精,则其州县之得人岂不十而五六哉。虽不五六,岂不十而三四哉。以此较彼,不犹愈乎?或曰,尚书之权重则将得以行其私,奈何?
是不然,昔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而德宗疑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赂者。贽谏之曰,陛下择相亦不出台省长官之中,岂有为长官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则可择千百具僚,其要在于精择长吏。贽之说尽矣。今朝廷百官,孰非宰相进拟者而不疑也,至于吏部长贰之注拟,而独疑其私乎?精择尚书,而假之以与夺之权,使得精择守贰县宰,而无专拘之以文法,庶乎天下不才之吏可以汰,而天下之治犹可以复起也与?陆清献曰人才不患其壅滞也。天下之才无穷,而朝廷之官有限,以有限之官给无穷之才,前后相守,历岁月而不能即登庸者,势也。是惟上之人有以鼓舞之,鼓舞之道得则壅滞之端泯。善用才者患无以鼓舞之,不患无以疏通之也。自古人才之多者莫如三代,建官之少者又莫如三代。然三代之时,不闻有壅滞之患,无他,鼓舞之道得焉耳。鼓舞之道,莫若于循格之中行破格之典,使中才不得越次而进,以守选法之常,而英流问得超擢以登,以通选法之变。凡今在籍候选者,宜令所在督抚每岁各以其职业考之,举其最者一人,上送吏部,得越次而选。而郡县有司亦令督抚岁举其最者一人,使得越次而升。越次
而选者,一省不过岁一人,无碍于选法之常。而英流之士得以及锋而用,中才者亦将勉自涤励,而不至于委靡自弃。选授之期虽遥而皆有旦夕可选之望,则不见其遥。升转之途虽难而皆有旦夕可升之望,则不见其难。如此,尚何壅滞之虑?此所谓以鼓舞为疏通也。今仕途之所以壅者,以流品之太杂也。自科目而外,有任子,又有例监,有投诚,有府史杂流,此朝廷所以广用人之途,虽不可偏废,然其中岂无冒滥当核者?宜严其例,使一才一艺皆得踊跃于功名,而不至开侥幸之门。有贪污者,不时纠参,而考课之时尤宜严核也。汉法,长官得自辟曹掾,一时文学才俊之士皆出其中。宜仿其制,令天下长官得辟有出身士人为掾吏,既可息奸猾之风,而士之未就职者亦得少展其才,皆今日疏通选政之道也。姚大令曰后世取土之途广矣,科第取之,鸿博取之,馆职吏员取之,乃至入赀者取之。登进甚多,而常有无人之叹,岂执事者之咎?吾谓不然。登进之法宜有常格以绝奔竞之门,甄拔之途必有殊科以捉非常之用。向之数端者,可以得寻常之士矣。若夫奇才智勇抱非常之略者,岂屑屑从事于此哉!就使数者之中有其人唉,责之以科条,核之以名实,尺寸之法足以短人,彼其所挟持者大,区区不足以自见,有逃而去耳。况其穷愁失职,放浪于风尘湖海之中,郁郁无所遇,又安知其几辈耶?夫有雄材绝智,抱济时之具者,此其人类不能斤斤于言行称誉之间矣,有不为乃可以有为,释其小乃可以见其大。举世不觉而独言之者必有观时之识,举世共趋而独不顾者,必有经远之谋。接其人,察其议论,毋以资格相拘,毋以毁誉惑听,是在执事者之鉴择矣。
第91章